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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事

黃天來

我的好朋友吳道知從手術室被推了出來,我們只能從玻璃的餘光中看到一床綠色平躺的個體。手術中掛著的玻璃瓶,在微弱燈光下搖晃。象徵生命從右手交給左手的那種奇妙,醫生從手術間走出,脫下頭上的頭套,我們迫不及待把他圈在中間。

「都是吳先生的家屬嗎?」他微笑點頭,難掩臉上的疲憊和倦容,雖說接力開刀,還是挨了十二小時的精心操刀。

「是是。」大家七嘴八舌,無非要展示自己與病患的密切關係,藉以貢獻溫暖的關切。

「吳太太是那一位?」顯然苦難見真情,既使醫生也頗理解人性的親蜜層次。

吳太太稍稍把手舉高。醫師說了話:「手術十分順利,你先生的運氣好,他得到一個很年輕的器官捐贈者。他們不願出面,是個很有愛心的女性,你們在心裡多存感謝就好,讓她有一部份活體活在你先生的個體,彼此都是一種幸福,不是嗎?」

醫生的話令人感動,我們都只有點頭感謝的份,說老吳的命是撿來的,一點都不為過。

發現老吳心臟有病應該是三月前的事:

自從有了年紀後,假日爬個小山成了我們生活的顏色。幾個好友把美麗的小山當作運動場,好像,這就是生活的樂園。綠,像與生俱來的色彩,我們每天浸泡在這大自然的染缸中,並且樂此不疲。在爬階的喘氣中,偶而加些生活的笑話,感覺生命如此活躍在老人的餘暉裡。

那天,我們拿著礦泉水,照樣朝著天梯的方向,照樣把日子彩繪著光明中有點蒼白。抱怨著兒子的疏離,抱怨著一棵老樹的落葉和枯萎,果不其然老吳就像一片黃葉。先是氣喘如牛,視線泛白,繼之意識與肢體脫離,人像一塊破布,跌走在山路的階梯上。我們行CPR急救功效不好。

我們打上手機,究竟電訊快於呼吸的速度,二十分鐘之後,救護車經九彎十八拐把他送到最大的醫院。

醫生來了,所幸呼吸沒有完全脫離,但生命卻必須在坎坷的餘程中掙扎。醫生的診斷很快的出來:

長期心臟擴大,產生心臟衰竭,收縮壓和舒張壓都不理想。

「吳先生其實早有阻塞性先天畸形的現象,他長期壓力產生心肌肥大,由於鬱血性心臟衰竭,已經無法藥物治療,為了挽救生命,唯有換心一途。」醫生一再為動刀理由做合理解釋。其實包括家屬在內,我們對這突如其來的大手術都有錯愕之感。原以為服藥可以救命的事,至多做些導管支架手術,想不到結局如此令人擔心和驚訝。

我們相視對看了一下,無疑這和宣判死刑也沒多少差別。還是我先說話:「假如我們同意了,立即會有心臟嗎?」

醫生說:「有些人已經等了好一段時間都還沒有合適的。」他停了陣子,好像思索怎麼說才好:「其實這有時還得靠運氣。」頓時大家跌入絕望的深淵。

老吳在急救中甦醒,臉色蒼白,拖一息尚存的呼吸,從鬼門關回來,我們不敢據實告知事實的嚴重性,盡說些無厘頭的玩笑話。像:「哈!我們以為你晚上加班太多暈倒呢?」像:「年老就不要逞強,走平地就好,不宜硬爬山。」類此無關痛癢的廢話,說完還不忘加了句:「睡幾天就好,到國外旅遊去。」

在點滴中生存,在親友寒喧接納溫暖,也在藥味中浸泡生命。二月過去,在駭浪中掀起驚濤,期待的滋味難受。尤其無確定的飄忽,不能降落,滑翔的勇氣都沒有,深恐生命就此消失。

血壓從他的心臟流失,溫度從指尖蒸發,而聲音從嘴巴中保持沉默。他的樂觀從深谷跋涉到山頂,如今又從高處不勝寒跌入悲觀。

就在我們全都陷入絕望的那天晚上,聖誕老人來了,帶著滿車的禮物。醫生敲叩病房,說道:「吳先生,有一個很好的機會,很適合你的條件,我們正在作比對的實驗。」

「是,是!」

「你們就不要問,一個年輕的女孩,車禍。」醫生語調神秘中有哀傷。

我們只能在沉默中祈禱,只能在虔誠中期待奇蹟。

老吳終於被推進去,是大醫院大醫師操的刀,這時醫院窗外有個圓月,是團團圓圓的那個時刻。

 

換心人吳道知回家了,好朋友都帶著禮物來道賀。帶著口罩的老吳,從驚嚇絕望和陌生中回來,似乎對餘生有了很大改變。

老吳的油燈重新點亮,像以前那樣光明。在油枯燈熄的當兒重新燃起希望,讓我們非常高興。雖然醫生說,在手術過程中,可能有短暫的缺氧,對恢復期或有某些變化,但看著他逐步克服排斥,充滿活力,大家無不對高科技的醫學成就寄予最大的尊敬。有些人甚至還說:「心臟有氣無力的,有機會真想換個年輕的。」生與死在我們這群朋友之間變成十分有趣的問題。

諸如「在你幾乎與生命剝離過程中,你看到什麼?」

「想是做夢吧!一個女孩擦亮了火柴,引我從黑暗中走了出來。靈魂好奇妙,像是無重量的飄浮,我沒有痛覺,輕輕的浮遊在空氣中。」想來老吳說的是感覺,不是故事。

火柴的女孩,莫非是安徒生童話的意象,抑或捐心女孩的神靈不得而知,但導引老吳走向光明的再生是不爭的事實。

老吳生日那天,我們替他慶生,當吹熄蠟燭,他忽然說道:「是我生日嗎?還是我心中的女兒生日呢?」我們都相視的笑了,原來一個個體已經包含了兩個生命元素,「你不舒服時,有沒有請她幫忙?」我們都覺得好奇。

「生命共同體,本來就要相互尊重,何況還是她給我新生的生命,我會時時心存感恩的。我祈禱,好像心靈是相通的。」我們終於有點理解施與捨的那種感受。

 

事實上,也不是完全順利,出院後的第四個月,排斥的症狀產生。先是氣喘、水腫,而且周身乏力,心像真空般虛無,他忍受那種不能言語的難受,人就像那種無重力的飄浮。他忽然發覺死亡的那種剝離和虛脫,他心中不斷的默禱,也看到那火柴的亮光在不遠的黑暗中搖晃。思緒好像很清楚又似乎又模糊,從微弱的火光裡,他看到了父親,正如她,女孩看到老祖母一樣。父親,父親的影像也呈現在老家的庭院。龍鐘的父親一如他小時候的模樣,生意失敗的落魄,寫在滄桑的臉上。成群的弟妹,像潮水撕裂他的心臟。父親常說:「我們家再窮都要有志氣。」於是從小他知道如何咬緊牙關,如何忍住眼淚。

考上大學那天,他沒有高興,私立大學的學費是半天文的數字。父親母親不說話,但那是無言的結局,無能的沉默。他跋涉長長的路,到遠遠的姑媽家借貸,姑媽孩子也多,總算省吃儉用讓他能註冊。上學後,才是苦日子的開始,他送早報,還兼了兩處家教,又要維持系裡的好成績。除了辛苦,好像可以回憶的快樂並不多。但還是高興的笑,苦日子總算走過來。那個火柴的光點變成好多螢火蟲,把地上照得光明,忽然他聽到醫生的聲音,聽到妻的聲音。醫生說:「他的排斥作用已經好轉,我們給了一種新的利尿劑,心臟功能也恢復得近乎正常,你請放心。」

「清醒了,眼睛睜開著。」是妻的聲音,他感到口乾舌燥,好像歷經長長的沙漠跋涉,海市蜃樓般虛幻。「我看到爸爸。」他想說,但有沉重的石頭壓住心頭,又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他回到了家,細數自己的人生曲線,有時滿足的笑了。但幾乎毫無止境的支付,包括精力和生命,捫心自問:「值得嗎?人生原來如此庸俗,只為滿足生存的條件而已。」他思索著,從家的後院走出,是一條小徑,一片竹林,一園自然的原野。

忽然火光出現,像來自心中的明燈,原來來自水田中水潭的反射。天上的雲朵是開朗,如同今天的天氣。他是出來散心,對了,讓「心」呼吸更多空氣,感到舒暢多了。城市的繁雜和喧嘩瞬間沉澱到凡塵的深淵。心原來會這麼乾淨。不知誰說過:我們正活在一座冰山,生命不過是浮冰的一角。死亡又何懼之有,只不過另一個再生。就像心的移植一樣,死亡應該是另一個生命的開始。

 

走了一個坡路,心臟有點喘。他可以聽到一個聲音,像女兒敲打著一面鼓,好像告訴他:疲憊了,不可以再往上爬。他來到一棵樹下的大石頭。坐在石頭上,恰可以看到他的山腳下醫院。那是他一手創辦的事業。這是成就嗎?又好像帶不走的身外之物。或許,或許我該放下俗世的重擔,做個化外的人。非僧非道,不伎不求,一個真正無心的人。

走過一個破陋的工廠,一位頭髮灰白的老翁正拉走拖車拾撿破爛,他似曾相識又似遙遠。「今天收穫好嗎?」他想表示今天賺了多少錢,對方露著殘缺的門牙說道:「還不錯,有一百多公斤的紙箱。」一百來斤充其量不到二百元,有人卻如此安貧樂道,他心悸於「意念竟能讓一個人知足地生活。」

想到愛妻了,那個和他風霜茹苦的女人,曾是如何在他近乎絕望的路途給他力量,能一手拉拔三個兒女頂天立地就足夠令他感動。她有過脾氣,有過他晚歸的憤怒,有過他情緒出軌時的火山爆發。但都在他好言道歉後容忍原諒,尤其大手術中的不眠不休,手術後的細心照料,像襁褓幼兒似的哄騙牽掛,都讓他感動流淚。忍不住低聲說道:「今生千債萬債都是我欠妳的,來生還吧!」

有過感情出軌嗎?想來不像,不過是小時候那種泡沫似的綺麗。他曾夢愛過一個女孩,就像夢般的完美和七彩,但也像彩虹般雨過天晴。她是個富家秀麗的瑰寶,對了,就像鑽石那樣閃爍。他曾把她抱在懷裡。像自己的心般呵護,但命運是不能捉摸的,它消失得非常悲傷。

他記得送她出國的那夜,細雨和路燈隔著兩人的身影,沿著小鐵路,他已經知道那是永遠不會交集的平行線。就此,他的心第一次淌血。他想磨平傷痕,但心卻像鋼板般堅硬。

大學時,灰暗的歲月,貧窮與功課像千斤頂似的壓得只能呼吸,但還是有春天的那種溫暖。他參加了一次郊遊,那個像槴子花的女孩,在他眸中開放。尤其那股無法抗拒的清香,吹進他深層的內心和玫瑰色的夢境,總會讓心海澎湃難安。他喜歡到校園的行道樹,偷偷摘下一朵槴子花夾在筆記的扉頁,上課時偶而的摸觸,無非要把溫柔捉在手心。他們約會,她喜歡聽他天方夜譚的笑話,她大笑,在他說起小時候爬窗偷看電影的趣事。

好夢最易醒,突然天暗了,他再度墜落到幽暗的地帶,卑微的生命,如何忍受傷心的決堤。她說:「我忽然夢到你是我上一輩子的哥哥,好像這一輩子也是。」他沒有說話,只是憂傷地凝視那朵淚水中濛濛的小花,開放在別人陌生的園地。用殘喘的心走回泥濘的宿舍時,那晚夜霧茫茫,田野昏暗。他的心再度在感情的大海中浮沉。

泅到黃金海岸是入伍後第五個月,他在晚上回營的公車上邂逅她。

「晚上也上課嗎?」一個清秀的高中生在他的面前合起正在閱讀的書本,向他一笑。

「剛補習完畢。」她說,是幽谷中的那種蝴蝶,幽雅而羞澀。

「今年考大學了吧?高三?」他好奇的發問。

「還三個月,書太多唸不完。」她言語中有埋怨。

「可以幫妳唸嗎?」是句無心的玩笑。

「你?」對方睜著秋水似的大眼,直看著他掛著少尉的肩章,知道是年輕的預官,「你會那些科目?」

「我嘛!天文地理無所不通。」顯然又是一番吹噓。

「不懂就去請教你。」美麗的蝴蝶輕輕飛過陌生的花叢,許下再見的承諾。

終於,他伴她讀書,晨昏為大學窄門努力,偶而也在書桌燃燒精油,讓沉靜的斗室充滿芬芳。

終於,他為她攜手衝開大學的窄門,讓她看到世外繁華的天地。她飛起來了,飛過平原,飛得半天高。

終於,她不見了,捎來一紙賀卡,在那年的元旦,她寫:「我是天空裡的一片雲,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你不必訝異,更無須歡喜,在轉瞬間消滅了蹤影」下面不忘寫徐志摩「偶然」,他拿著紅卡,直覺心像紅色的楓葉,在秋風中一片片掉落。

還是有人看出他內心的風景,在他退伍之後,為他安排相親。他沒有抗拒,在父母獨具慧眼下,相中這個秀外慧中的女人。他坐在大石上,拿著妻準備的手機和礦泉水,忍不住嘆下口氣,說道:「繞了一大圈,還不是咫尺天涯。」

他一直不能放心他一手支撐的醫院。從無到有,他如何用空手胼胝創業。走過青年貸款的艱辛,走過親友籌資的困境,走過資本風暴的吹襲。更走過意外災難的打擊,就在那個細雨霏霏的黑夜,一個酗酒的瘋子,用打火機燃燒了他的心血,他的事業在黑夜中導演成一部悲劇。多年的辛酸幾乎在火炬中化為烏有,他強忍澎湃自胸中的心跳,即使壓抑在黑暗的陶甕中,終於還是無法忍受心臟衰竭和乏力。

雖然在鐵絲網中找到出口,雖然在死亡的剎那找到活路,但開拓事業的版圖可真用整個心臟做賭注。

「走吧!該回家的時候了!」他仔細聽,好像來自心底的叮嚀。他可以感受到心中的那把火,血液流過平原的那種滋養和溫暖。

他不喜歡病房,但注定今生要經常與它為伍。(背負著「換心人」的色彩)他必須小心保護自己。取悅內心的歡樂,醫生說,不可以有太多的悲傷在心的倉庫儲存,要多傾聽生命輕快的樂章。學聲樂的醫生說:「你聽音樂嗎?我有一張克萊曼第的奏鳴曲送給你聽,那是C大調標準的古典樂章,前兩小節以精神抖擻風貌呈現,以跳音予人輕巧活潑的感覺。不要用蕭邦C小調夜曲的風格,那種情緒激昂一洩千里而下,悲傷欲絕的情境是不宜的。」感官的世界也須要修復嗎?不要用偽裝的表相來掩飾心中的情緒。

有時很羨慕卡繆中異鄉人的存在,心病治療首要去除壓迫內心的桎梏。人為禮教和制度否定了身軀存在的價值,把肉體壓成不具靈性的形體,這是不健康的。

近來夢中常見那個火柴亮了,他聆聽奏鳴曲的感受,把曾經遺失在深淵中的空白都填滿了。他只要打開手術時記憶的心鎖,那個點火柴的女孩就清晰浮現在床邊的白牆。很像聖誕節白雪紛飛的夜晚,糜鹿奔過北方的荒原,天邊浮現的那顆星星。是天使嗎?在琴弦節奏中譜出的平安夜曲就清楚迴旋於斗室之中。是安徒生故事裡銀白的雪覆蓋在心中。

近來他唯一出國的是京都的那次旅行,口罩藥物與年輕的「天使心臟」給他很大鼓勵。他沿途哼著奏鳴曲的曲調,要把心放在更舒坦的處所。他仍然祈求耳朵傳來「天使」平和節奏心跳的聲樂。沿途他成為非常乖巧聽話的小孩,有妻和從心裡不斷傳來:「不可走太快,不可太高興,不可話太多。」為此他緩慢跟隨在人群之後,靜心品味櫻花雨落的那種悲壯。川端康成把京都雕塑成生命最寧靜的境界。是一個「無心的人」享受餘生的渴望吧!他用手捧住隨風飛揚的吉野花朵,像雪,雪花飄落在迷霧的水流。那也是人生嗎?終於他幸福的笑了,只是天邊一輪黃昏的火紅太陽正在輕輕地下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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