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嬤給你吃甜甜」

林自華

 

天還曚曚亮,我就踏進醫院的大門。走廊上空無一人,平常人滿為患的門診區也靜得出奇。只有一些隱隱約約的說話聲、呻吟聲,從病房的門縫傳出來,我對這些聲音已經習慣,踏著輕快的步子走過。因為,今天阿嬤要回家。

阿嬤的病房裡,安安靜靜的,只有空調在穩定地打呼。我走到阿嬤床邊,看著她沉浸在夢鄉裡的笑臉,不禁跟著笑了起來。看護阿姨拉開隔簾進來,看到我一臉傻笑,忍不住用手指戳了我一下,「一大早的,在笑什麼呀?」「嘸啦,看阿嬤笑甲足古錐。」她看了看也跟著笑了。阿嬤被我們發出的聲音吵醒,睜開混濁的雙眼,「阿嬤,今天要回家囉!」阿嬤看著我,滿佈皺紋的臉上開出一朵花來。

看護阿姨和我先為阿嬤梳洗,接著換上事先準備好的、充滿喜氣的紅色毛衣。接著,阿嬤的兒女們也到醫院,為她戴上結婚後就留著捨不得戴的金項鍊、金戒指。因為阿嬤只要坐起來就會喘,所以我們放棄了搬她到輪椅上的念頭。護士幫我們找來救護車,醫師為阿嬤打好止痛針,在安寧志工的簇擁下,我們一群人浩浩蕩蕩地帶阿嬤回家。

車窗外景物變化,漸漸離開我所熟悉的地方,往郊區前進。一個月多月前,阿嬤就是從另一個方向,由家裡被帶到醫院的吧!一樣的路、一樣的車、一樣的人,這一次人們的臉上卻看不出擔憂、不捨,而掛滿喜悅的笑容。大家七嘴八舌地跟阿嬤講家裡發生的事,講今年的寒流和屋後的櫻花,講從美國趕回來的孫子和今年橘子賣得多好。好像把住院期間忍住不講的話都一股腦兒倒出來講。我聽得入迷,原來阿嬤有這麼多我不知道的故事,我不禁想起認識阿嬤時的光景。

這其實是醫學院課程的一堂必修課,規定要達到一定的服務時數才能畢業。這已經夠煩了,我還抽到下下籤──其他人都是在服務台,聊聊天就沒事了,我卻要到安寧病房,成為病房志工的一員。所謂安寧病房,就是照顧罹患末期疾病的人們,讓他們安詳渡過人生最後一段時光的地方。這裡的活動非常多,志工每天都有工作。有的時候要把病人搬到底部挖洞的特製浴缸洗澡,有的時候要用特殊的懸吊器量體重。每個禮拜還要帶他們唱歌、做美勞、散步,出不了房門的人還要一床一床的去拜訪,幫他們照相、跟他們聊天。每天都早出晚歸不說,還讓我全身痠痛,常常晚飯沒吃就直接倒在床上睡著了。

就在這樣的日子裡,我認識了阿嬤。阿嬤有糖尿病史,已經好幾年不敢吃甜的東西了。不過這個病房就是要讓所有人都盡可能隨心所欲,所以沒有人會來量血糖,也不會禁止吃甜食。可惜阿嬤已經咬不動餅乾或者她最愛的甜粿了,但是每餐飯後的布丁和時常擺在床頭的果汁都讓阿嬤笑得好開心。我第一次去找阿嬤聊天的時候,發現她正在吃糖果。「阿嬤,牙齒受得了嗎?」我好奇地問,「嘸要緊啦,含著就好了。」阿嬤從口袋裡變出一包糖果,塞到我手裡,「阿嬤給你吃甜甜。」我嚇了一跳婉拒,「我拿一顆就好了。」阿嬤卻很堅持,我只好接了過來,心裡既驚訝又開心。所以我後來跟別人說起都叫她「糖果阿嬤」。

除了吃甜食,阿嬤很喜歡唱日語老歌,每次有老師來帶大家做卡片、做撕貼畫,阿嬤都拿著紙在一旁點頭晃腦地打嗑睡,但是只要美勞時間結束,卡拉ok的影帶一放下去,阿嬤就會猛然醒過來,跟著一起唱,即使是不會唱的歌也會一邊哼著旋律一邊打拍子,樂呵呵的笑聲從來不會停止。

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阿嬤的手腳愈來愈沒有力氣,看護阿姨漸漸搬不動她,於是我愈來愈常去幫忙把阿嬤移到輪椅上,再一起去中庭散步。這個時間其實挺尷尬的,我想到阿嬤的病、愈來愈衰退的元氣,就不知道要聊什麼才好。但是阿嬤會問我好多跟朋友吵架、和同學去玩和家人的事。不管我說什麼阿嬤都認真聽著,有的時候簡短評論幾句,有的時候說好長一段話;有的時候說我年輕,要到處多看看,有的時候又說人總是一眨眼就老了,要好好陪家人。不論如何,就算後來阿嬤漸漸口齒不清,甚至話講一半睡著了,我要離去前,阿嬤都還是會從口袋裡摸出一顆糖給我,笑得像蜜一樣甜地說:「阿嬤給你吃甜甜。」

思緒拉回現實,我發現阿嬤又睡著了,她躺在病床上,看起來安靜又虛弱,但家人們口中的她卻是精明強悍的,在丈夫去世後,阿嬤一肩扛起家計,並讓兒女一個個順利長大、成家立業。而今天,最小的女兒終於也要完成人生大事了。

好不容易到了!大家又是一陣手忙腳亂,要把許多重裝備安頓好,阿嬤才能好好呼吸、好好看清楚她住了大半輩子的家。屋外擺滿了紅色的圓桌,一盤盤山珍海味已經在一旁待命,顯然是在等我們的到來,我站在門邊,一陣冷風吹過,不禁打了個噴嚏,連忙進屋。裡面擠滿了人,有許多是阿嬤認識的人,還有許多認識阿嬤的人。新娘子穿著白色的絲質禮服,坐在阿嬤身邊,她們緊緊握著手沒說話,好像要說的話太多反而說不出來。一家人圍在一起拍照,我也被看護阿姨拉過去一起,大家都想跟阿嬤合照,鏡頭漸漸塞不下了,還是一直有人要擠進來,擠到後來,我動彈不得,呼吸困難,眼睛也愈來愈迷矇,有一點溼意在眼角蓄積。

第二天,我依照平常的時間到醫院,卻發現阿嬤的名字已經不在病人名單上了。原來,阿嬤在幾個小時前,帶著微笑轉床位,到另一個病房去了。那裡,阿嬤不會有日漸消瘦的身體,不會有壓不下的疼痛,不會有喘不過氣的折磨。阿嬤在那裡可以好好休息,可以看著孫子孫女長大成人,可以盡情地吃餅乾、甜粿。

只不過,我再也沒有阿嬤來給我吃甜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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