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雨飛陽

得獎感言：

從小，我如一隻候鳥，只有在寒暑假時才回老家探望爺爺奶奶和外公外婆。去年年底，爺爺辭世，帶給我不少衝擊，因而藉由曾彈奏過由莫札特所譜的鋼琴曲ＫＶ‧３１０寫下這段回憶。由衷地感謝黃子娟老師辛勤的指導、父母的栽培以及鋼琴，讓這篇散文順利產出。今年暑假，外公在病魔纏身之際，亦離開了人世。希望爺爺及外公在天之靈能感到欣慰，因自己的孫女正努力地種下希望，且向未來邁步。

本文：

拿著琴譜，我打開房門，緩緩走到鋼琴前。窗外是一月的陰天，寒風凜冽，枝葉扶疏，隨風搖擺，好似不敵寒意而簌簌發抖；一種不尋常的寂靜在空氣中漾開，但似乎還摻雜了些什麼？麻雀不再聒噪，想必牠們早已回到了溫暖的巢避寒吧。我坐下，攤開樂譜，開始彈奏。

在不斷浮沈的黑白鍵中，我的十指舞出了一首流暢卻沉鬱的樂曲，這是音樂神童莫札特的奏鳴曲ＫＶ‧３１０第三樂章。隨著譜頁翻動，一粒粒透明的音符從咖啡色的鋼琴中流洩而出，如海浪一次次地堆高，一次次地下沈，又似即將來臨的暴風，時而奔放激動，時而溫和舒緩。一反其平素的風格，在ＫＶ‧３１０中，少了莫札特慣有的輕快音階，少了輕盈的伴奏，少了天真的裝飾音，卻多了分不尋常的哀輓。

一陣強風吹來，琴譜一連翻了好幾頁，發出沙沙聲。在翻動的譜上，我彷彿看見了一個個回憶，而那回憶，正歷歷如繪地在我眼前倒帶、播放。

一個漫著濃濃睡意的平凡清晨，刺耳的電話鈴聲劃破了寂靜，刺穿了美夢的泡泡，撼動了我向來以為堅實的小小世界。「是阿嬤打來的。阿公……過世了……」父親神情平靜，如常般穩重，眼底卻難掩悲痛和驚慌。我錯愕，徹底地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擊垮，但在父親面前不好表現出什麼。父親決定先帶弟弟回老家處理阿公的後事，再接我和母親過去。

父母是外地人，定居宜蘭後，便鮮少回北港，全家只能在寒暑假時回老家探望。而近幾年，家人更添忙碌，便更少回去了。還記得上次回到北港，已是去年暑假的事了。

那時，北港老家一如往昔。阿公去豬舍，大半天不在家；阿嬤到市場賣麵筋，深夜裡回舊家和姑姑一起製作隔天要賣的麵筋；姑姑偶爾去學校處理事務，幫忙嬸嬸照顧堂弟堂妹；叔叔在房子後的空地上種植花草，到新買的田地巡視；大家各忙各的，少有空閒。父親曾說，他是在麵粉堆中打滾、長大的；他很受阿嬤的信任，小時候常幫忙阿嬤收賣麵筋的錢；在夜裡，他和姑姑、叔叔在昏暗的光線下唸書，以致近視；還告訴我，當年阿嬤如何幫他們爭取更好的生活，甚至和公公婆婆起了不少衝突。然而，在父親的故事裡，我鮮少聽見阿公這兩個字。對我而言，北港老家是個熟悉卻陌生的地方，熟悉這裡是家族的根，陌生則源於我長期如候鳥般的出現。

 猶記得，從小至今，即便是除夕夜，我從未在北港老家真正嘗過團圓飯的滋味。常聽見同儕們討論除夕時，家人團聚的歡樂，而我只能憑空想像。在北港老家，家人們總是忙碌著，吃年夜飯時，也只不過輪流坐在餐桌前，扒不到幾口飯，便匆匆趕去工作。年幼的我，總不明白為何家人們如此忙碌？如今，我已瞭解，這個家正用一滴滴汗水匯聚安定與幸福，無聲而認真，樸實而知命。。

 阿公像難得一見的稀有生物，在我的短期停留中，出現的次數屈指可數。我和阿公唯一坐在一起的一次，正是去年暑假。當時，我坐在客廳的木椅上，看著堂弟和堂妹嘻笑打鬧，阿公悄悄地走入，坐在我身旁。長久以來，我被教導要尊敬長輩，對我而言，視父母如朋友是不可思議的，而對於祖父母，我更多了幾分敬畏。阿公沈默地坐著，似乎想要說些什麼，欲言又止，過了一會兒，他起身離開。我望著阿公蹣跚地走向客廳門口，在幾年前中風後，阿公已無法如常地走路了，阿公慢慢地、一瘸一瘸地走著，彷彿身體不聽使喚。白色的汗衫和稀疏的白髮映著古銅色的肌膚，手臂因長期工作而佈滿青筋，拖鞋和磁磚地板撞擊出喀喀聲。望著阿公的背影，我驚覺飽受風霜的生命，是如此令人神傷與不捨，而我竟然無法解讀至親的心，一股莫名的焦慮油然而生，這是我第一次對生命的脆弱，感到惶恐與不安。

 出殯那天，我和家人伴著阿公走了世間最後一程。腦海中，卻不斷重播著日昨那過於真切的夢。猶記在一片朦朧中，我的呼吸和心跳異常地快速，恍惚間，我看見阿公踏著蹣跚的步伐，走到房門口凝視著我，不發一語，也不進房間，一連重複了一次、兩次、三次，最後，阿公轉身，靜靜地離開。而那孱弱的背影，和去年一模一樣。站在火葬場的爐門前，我無法想像，生與死竟僅是一窗之隔，真實地呈現在眼前。放著棺木的滑板緩緩地向前移動，在死亡面前，我們別無選擇，只有卑微，只能默默地目送他離去，目送他踏上嶄新旅途，而這旅途，沒有歸路。

 父母曾說，阿公為人忠厚，從不和別人計較，也從不算計他人。或許，我的木訥和不善表達，是遺傳自阿公，而在那晚夢中，阿公是否想和我說些什麼？是否這已在他心中徘徊已久，卻從未表達？是牽念？抑或祝福？我不解這夢，卻有股莫名的傷悲自心底竄起。如電光石火的人世情緣，難道只能如此？身為長子的父親雖未在我面前落淚，還慰藉家人，生者的淚只會造成死者的痛苦和負擔，而我卻懷疑父親這偽裝的堅強，得戴上多重的面具？承載多大的悲慟？人生有限，阿公的辭世不過是我生命中的一段間奏，我終要譜出自己的樂章，心底卻始終惶恐著，終有一日，父母至親將一個個離我而去，屆時，我是否能隨侍在側？又將如何面對？

風停了，譜頁停止翻動。在莫札特的十八首鋼琴奏鳴曲裡，他把焦慮和不安放入ＫＶ‧３１０，將它凝固在黑白五線譜裡，讓它隨著手指的抬起、落下，靜靜地昇華，漸漸地充斥了整個房間。我抬起頭，欲探得這無名且淡藍的氣體，而在譜中，我彷彿聽見有人心急的踱步聲，和嚶嚶的低泣。

ＫＶ‧３１０，或稱鋼琴奏鳴曲第八號，是莫札特於一七七八年在巴黎寫下的。當時，剛到巴黎發展的他，正準備一展鴻圖，讓人們看見他的天才，前景一片光明。然而，上天在此時降下了另一個考驗，磨練這位天真的鋼琴家。陪伴莫札特來到巴黎的母親病倒了，在他停留巴黎的六個月內撒手人寰。或許，在ＫＶ‧３１０中，那急促的伴奏是他內心的惶恐；或許，那起伏劇烈的音符是他的矛盾和掙扎；或許，那難得一見的小調是他心中的哀輓，更是他的悔恨。

驀地，我看見一滴晶瑩的淚珠從五線譜中滲出，那淚珠隨著最後一個音符流出，最後消逝遠方，也隱沒我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