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舌尖上的鄉思/程依婷  

    2010年盛夏,在繁華的紐約裡我患了場為期數天的思鄉病。發作部位為味覺神經和大腦,病狀為不定時想起台灣小吃美味以致嘴饞難耐,間接導致味蕾暫時失調,輕微者是味覺感受稍顯偏差,嚴重者則近乎食之無味。 

    我從不認為我是個會想家的人。哪知在這趟短短三個星期的國外旅程,味蕾卻逼著我日夜想起地球另一端的台灣。香脆的燒餅油條、微鹹香嫩的滷肉飯、夾滿三星蔥的蔥油餅、餡料滿滿的潤餅、現調的波霸奶茶、晚上嘴饞時隨意抓取的一包泡麵……,但比起台灣小吃,其實我最想念的還是家裡的家常菜。想像母親和祖母正在廚房裡炒著幾盤拿手好菜,色香俱全地在餐桌上散發出讓人垂涎的渴望:辣炒雞丁以大橘大紅昭示嗆辣的口感;臘腸拌飯那油亮的光澤,不斷向我招手;半筋半肉的牛肉麵,濃醇的湯頭,在舌葉上蔓延……一道道菜餚浮現於我腦海,但最終,種種味覺和視覺的記憶都來到了「它」。 

    粉絲吸取醬油的色彩,從透明變為些許橘褐,捲著碎肉末一綑綑地躺在瓷盤上,散落的翠綠蔥花為其增添幾抹可口的色彩。伸手夾起幾縷剔亮,看著它們在暖黃燈光下折射出美味的光澤,輕輕一扯,粉絲便彈跳著脫離瓷盤,帶著幾粒碎肉末落在飽滿的白米飯上。這時就該攪拌了,用筷子將粉絲與白飯充分混合,而後一併夾起,送入口中──米飯的綿密與粉絲的彈牙搭配得恰到好處,醬油發揮提味功能卻又不會喧賓奪主,肉的味道更增添層次感。這道菜的名字就叫做──螞蟻上樹。 

  螞蟻上樹向來是我和我哥的最愛。光是想像它散發出的香氣、視覺上的享受、滑過舌尖的口感,便讓我食指大動,恨不得馬上衝回家中拿起白飯大快朵頤,它的魅力大到甚至讓我忍不住在回國前一天,特地打越洋電話回家點菜。遠在台南讀書的哥哥也不例外,每次回宜蘭總會要求母親做這道菜,若問起為什麼,他的回答總是:「在外面吃來吃去,還是媽做的最好吃。」 

    這話倒是不假。從小到大,沒有任何人做的螞蟻上樹能與母親相比,但真要說母親做的有何特別之處,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於是只好作罷,當作母親做的真的比較好吃吧。但在返國後,當我一如往常、或許還夾雜點懷念的吃著桌上各式各樣的菜,熟悉的味道在舌尖化開時──我突然理解,或許我們吃的,是一種「家」的感覺吧?一種什麼都替代不了的熟稔和歸屬。就像我想念母親做的螞蟻上樹一樣,或許只是一道家常菜,卻蘊藏著家人間的溫情與關懷。家常菜平時天天在吃,不覺得有什麼特別之處,有時寧願到外面買便當也不願吃母親做的菜;然而在離開家後,才會發覺自己有多想念那些家常的口味。但,這樣熟稔的滋味,卻是有些人想吃也吃不到──因為那個會笑著幫自己煮飯的人可能已經不在,此時糾纏在心中的便不只是苦了,而是比它更深、更沉的痛。畢竟,橫跨在自己眼前的,是踰越不了的生死之別。看似微不足道的家常菜,卻能承載如此沉重的悲歡離合。 

    離家在外的遊子,總會不時想起家鄉,這時食物便像個引路人,提著味覺的燈,遞過一杯用鄉愁釀的酒,帶著微醺的人在家鄉的記憶中遊蕩,細細咀嚼往事。鄉愁一如酒氣悄悄擴散到全身,一身難敵的酸澀,讓人在因為回憶而笑的同時,也因為回憶而感慨。晉朝張翰,生於江蘇的他於北方當官,在秋風瑟瑟之時不禁想起家鄉的蓴羹鱸膾,鄉愁油然而生,最後竟因此辭官返鄉。家鄉的味道,根植在靈魂最深處的記憶,無法除去。1945那場改寫兩岸歷史的大撤退後,有些人帶著對家鄉的眷戀,在這塊小島上開起了餐館,浙江小吃、四川菜、北京味……掛在牆上的招牌刻著千里之外家鄉的名,菜單上寫滿家鄉的獨特菜色,手裡不斷做出一道道美味菜餚,食物在入口的那刻,稍稍化去思鄉帶來的愁苦,撫慰受傷的心靈,卻也將更深的思念埋進味蕾──畢竟這座小島,終究不是午夜夢迴浮現的那個故鄉。相同地,開在台灣街上的各式外國餐館雖不能保證口味與記憶中的味道一樣,卻仍不分國籍、族群地,或多或少撫慰了異鄉人的心──即便在夜深人靜之時陪伴他們的還是淡淡的鄉愁,真切的寂寞。 

    人要離家才會知道什麼叫做「想家」。在紐約遊學的三個星期,才慢慢理解到食物與鄉愁的關聯。對許多人而言,鄉愁是回憶的一種,食物又是鄉愁的一種。負笈異鄉的學生思念家常菜,是鄉愁;國外旅居的遊子想念故鄉味,是鄉愁;熟悉的味道喚醒味蕾的記憶,讓回憶一擁而上的食物,是鄉愁。人們藉由食物來遙想遠方的家鄉,人們經由味覺來回憶熟悉的一切。食物是如霧般捉摸不定的鄉愁的憑依,跨越漫長歷史,遍布世界各地,讓多少異鄉人為它而落淚──原來,味覺的記憶竟能如此刻骨銘心。 

    那我體會到的鄉愁,又是別人的幾分之幾呢?畢竟我才離家三個星期。我讓遙想的意識慢慢回歸,不可避免地它染上了些許鄉愁,挑撥著我心中尚未根除的思鄉病。望向擺滿餐桌的豐盛菜餚,再將視線移回我盛滿白飯的碗,和魂牽夢縈的螞蟻上樹,我拿起碗筷,將那最美味的菜色送入口中,感覺熟稔的滋味在舌齒間遊蕩,輕輕撫過我因愁緒而繃緊的心── 

    就讓我最思念的味道再度於我舌尖上跳躍吧,以治癒我小小的、殘存在我心中某個角落的,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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