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穗的可能/陳映筑

  不經意,春天已在紛亂的梅雨季,躡手躡腳離開,彷彿雨珠滑過凋萎的海棠,徒留一道水痕,無聲墜落。山嵐氤氳,遮去遠山深深淺淺的墨綠,彷彿蔓延一層薄薄黴菌,而我竟依稀嗅得這受潮的氣味。驀地一陣涼意自天聽襲來,撫過畦畦翠綠的稻田,青澀穗子款舞,舞向近城的遠方,舞向眼眶之外的天際。 

  每見青苗嫩綠、稻穗羅列,我便想起姊姊。我們並非農家,也從未種稻。但那翠秧綠苗使我憶起兒時稚嫩的笑;那稻穗井然猶如我們姐妹倆,並肩成長茁壯,吸吮同畝田野的乳汁,忍受同場風雨的吹打。 

  嬰孩時期,我叫的第一人不是「媽媽」,而是破天荒的一句「姊姊」。父母不時忙於打理成衣廠,自然由樂得照料我的姊姊代擔父母之職。小自逗笑、餵奶、洗澡、洗衣、尿布換置,大至學步、學語等,一手包辦,儼然是個「小媽媽」。曾見我約一、二歲的影帶,姊姊正逗惹我,時而彈舌、時而扮鬼臉、時而捏捏我小手;我立即攫住她食指,「咯咯」地笑,她見我笑了,便也笑得樂了。待我大些,我們一起看電視、一起吃睡,也曾一同蹲在樓梯口,靜聽父母爭吵,姊姊輕聲安慰,我則似懂非懂的穩下惶恐的心跳。那是我們如秧苗般相偎相依的青澀童年。 

  無論學琴、學畫,甚至待人處世,我眼前除父母外,恆有姊姊引領。姊姊的畫筆,總繪出令我驚豔的繽紛世界,她的巧腕在顏色拼圖中自在流轉;琴房中的姊姊,手指如流水滑過琴鍵,撫過黑白碎石奏出查理‧布萊曼的〈水邊的阿第麗娜〉,清音翩翩溜過父親耳畔的陶醉、我眼中的崇拜,彷彿諦聽松濤流泉等萬籟合唱。當打破水杯、藏起遙控器、頂撞長輩,首先教訓我的,定是姊姊,除了肅穆著臉,她更曉以大義、要我辨清是非。於是我學畫、學琴,也領教事理,彷彿青綠秧苗初適水土,朝向姊姊指引的方向,奮力成長,惟恐苗而不秀,秀而不實,誤了姊姊的期盼。 

  待姊姊負笈離鄉後,我學會騎單車上下學,穿梭過稻田的春嫩夏青、秋熟冬藏。早晨上學,稻景不過是掠過的潺潺綠水,我急匆匆地趕路,直要超越上頭御風飛行的雲朵,奮力踩著單車踏板,踩著迫在眉睫的時間,踩著年少的懵懂,踩著生命每一刻的未知。傍晚歸來,才得以緩下車輪,傾聽齒輪軋軋律動的聲響,伴著掻亂鬢髮的微風低語,這微響是看不見的美玉,嵌入一片橙紅天幕與蒼翠稻浪的景緻裡,鑲在我恬淡的輕笑裡,玩味著所謂青春、所謂生命。

每當在校自習而晚歸,舉目只見昏黃燈影下相依偎的稻影,不由得凝神側耳,聽稻浪與蟲聲交響,一波一波、高起落下,連綿不止,有時車輛呼嘯而過,被迫畫下休止符;一會兒方又恢復它的呼吸吐納,那稻聲是對文明的慈愛與包容,如同我刺耳的任性,常在姊姊包容的眉神間歸復寧靜。 

    升高中那年,某個蟬噪的夜晚,我難得和姊姊促膝而談。「媽媽說妳常板著一張臉;遇到事情,妳什麼都不講,我們很擔心。要不要去媽媽房間和她聊一聊?」聽著姊姊的話,我愣了半晌,曾經頂撞母親的言語、冷漠拒絕家人的態度,從記憶裡悠悠傳來,良久方回神。自父親意外辭世後,母親與姐姐擔起了家計,而我則戴上面具讓家人弄不清我的焦距,不甘於自行渲染的黑暗,以孤寂與想念,來埋藏真相,拿脆弱的自尊,來當命運的擋箭牌。一間臥房太小,容不下三個女生的淚水,我們鬆開緊握的掌心,攤開六個寒暑的心結,一個個拆解,將扭曲的羈絆,牽成一圈美滿的圓,末了,再用眼淚凝結的星星,拼湊一整夜對父親的思念。擁抱、哭泣、坦誠,接著,重新開始。 

  稻浪齊聲沙沙作響,彷彿千萬飛鳥的翅翼撲起,卻逃不開土地的枷鎖,渴盼的眼雙雙仰視沉沉天色。有時我會想,姊姊與我,是否是那飛不開的稻子?姊姊踏入社會後,見識同事們劃分國界,合縱連橫,領略世道人心;又幾次就業失敗、幾回冷嘲熱諷,飽嘗人情冷暖後,她的眼神益發沉著,但偶爾仍透著對未來的迷惘,尚未決定此生的確切方向。而我正面臨大考難關,得焚膏繼晷地備戰;兩人各自有羈絆,我們想義無反顧地展翅,現實的牢籠卻不允許肆意翱翔。 

  那天放學後,一道紫光撕裂天際,劃破烏雲脹滿的水袋,大水倏地灌入人間,我緊握瘦骨如柴的傘,和風角力,在模糊的路燈下緩慢移動。天際的猛獸低吼咆哮著,發出駭人的喉音,猖狂向萬物示威。兩旁稻田如戰場,秧苗任風擺佈:或癱軟水面,或低伏求饒,甚者壯烈成仁。可敬的是,仍有小秧苗挺身迎戰,在生死縫隙間掙扎,不畏嘩嘩雨聲大肆嘲弄,忍受雨水如巴掌猛擊,捍衛生存的權利與尊嚴。一轉念,青苗尚如此,我們又何怨?今日微幅波瀾不過是他日波濤的前奏,青春無非是生命的序曲,那麼我們當無所畏懼,不是嗎?不該覬覦璀燦的星斗,意圖一步登天;反而應思索、行動,努力結穗才是。 

  能夠奏起任一首行雲流水的歌曲,繪出任一幅躍然紙上的圖畫,甚至立足於世界的一角,我都要感謝姊姊。或許仍然懵懂,但我不再躲藏姊姊的身後,選擇與她並肩作戰。從雲到霧到雨露最後匯成流泉,也不過只是為了想讓這世界知道反覆與堅持之後,柔水終成雕刀。而生命即是緩慢的流程,需要我們堅定步伐,緩步向前。不經意,春天已在紛亂的梅雨季,躡手躡腳離開,但我們的青春,絕非雨珠滑過凋萎的海棠,我們是稻子,還有許多豔陽高照的夏季等待著,我們攜手迎向的,橙黃結穗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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