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嚴世臻

夕陽斜照的街道上,我循著十幾年前的腳步,望見了那棵似曾相識的大榕樹,葉子不知凋零了幾次,遍地的枯葉是否在懲罰我的晚歸?我雙腳踏在這個撫育我童年的家鄉,多少年了?擁擠的巷弄尚保存我童年的夢想,電線桿上的麻雀看慣了河東河西。我想起,曾經有一雙溫暖的大手,牽著我環遊孩提時的世界;曾經有一個溫暖的懷抱,給予我最安穩的依靠。但是,韶光已逝,我該往何處找尋?

  我隔著紗窗向屋內望,微暗的光線裡,阿公坐在木椅上瞌睡著,我看見他佈滿皺紋的臉,頹累的身軀弓屈著,皤白的鬢髮記錄著歲月流轉的足跡。

「恁返來咯!」阿公那沙啞的嗓音突然喚醒了我心底深處的愧疚,我不好意思地點頭回應。在那瞬間,我彷彿變成這個家的陌生訪客,昔日存在腦海中鮮明的影像,什麼時候被我留在遠古時代,全都變成黑白泛黃的照片?我帶著歉疚的步伐走進屋子,一陣來自童年的熟悉味道便撲鼻而來,像是古早人家竈裡酸酸濕濕的霉菌,發酵後混合著灰塵,黏黏鹹鹹的氣味頃刻間喚醒我孩提的記憶。

每年元宵時,阿公都會牽著我的小手,帶我到街上買燈籠。展示架上琳琅滿目的卡通人物造型,常看得我眼花撩亂,阿公總是在旁用慈愛的眼神笑看小孫女猶豫不決的模樣。當我終於選定喜歡的燈籠,他就會掏出破舊的錢包付錢,將架上嶄新的燈籠交到我的手心。回家的路上,我一手牽著阿公,一手拿著燈籠,甜滋滋的味道盤據心房。那些年的天空,是晴朗的藍,有著我們祖孫兩共同的笑靨。

逢年過節,或是阿公、阿嬤生日,嫁得不遠的姑姑只要有空,就算是星期假日,她就會回娘家看看。每次只要一回來,手上就一定帶著大包小包的伴手禮,而阿公只要一得知姑姑要回家的訊息,就會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跑到市場,並拎回大袋小袋的好料,準備讓全家大快朵頤。當食材進駐廚房後,就可以聽見家裡的四個女人─阿嬤、姑姑、嬸嬸和媽媽,你一言、我一語的商討著作法、調味和上菜的順序。接著就出現鍋碗瓢盆推擠的聲音,一陣兵荒馬亂後,爸爸一聲「上菜」令下,我們這幾個小蘿蔔頭,就當起服務生,魚貫的將菜餚一盤又一盤的擺放在餐桌上。為了讓客廳裡傳統的小長桌,放得下這一大堆佳餚,就需要運用阿嬤的智慧了。只見她左挪右移,前推後擠,上疊下置的一下子就把所有的碗盤一一定位。當大夥兒興沖沖的準備開動時,映入眼簾的通常是滿桌的菜盤,但菜色卻總是重複又雷同,因為在阿公的老人家心裡,永遠只有雞鴨魚肉,才算是最上等的款待啊!

「阿爸,今嘛攏蝦咪時代了,你擱買這麼多肉,你甘沒看到阮一人一個肚哦?」叔叔有些煩躁的嘀咕著,「嘸要緊啦!大家吃個高興,返去再減肥啦!」爸爸趕緊向叔叔使個眼色,搶著回答。這時大人們就會心照不宣的一起舉杯,感謝阿爸的盛情招待,阿公露出滿足愉快的笑容,洋洋得意的幫孫子們一個個的夾肉夾菜,就這樣歡歡喜喜的完成了一次熱鬧的餐敘。至於每次餐後剩下的肉食,當然又得大包小包的帶回家。姑姑回娘家時一再上演的戲碼,宛如不斷循環的公式,我們都明白,這其中的疼惜與關愛、包容與善解都讓全家置身幸福的國度。

我一面咀嚼著那粉紅色的夢境,一面慢慢踱到三樓,瞥見伴我襁褓之年的那張嬰兒床,我想起曾吊在支架上色彩繽紛的童玩,原來我並沒有忘記這裡的一切,叮噹的旋律至今依然盤旋耳際。雖然被褥上熟悉的乳香早已經隨著光陰消失殆盡,但我彷彿還看到阿公、阿嬤圍在搖籃旁輕拍著手逗著、哄著那個只有幾根頭髮的小嬰孩。依稀記得阿嬤勻稱的呼吸輕拂臉頰時的溫柔,她懷裡有著數不盡暖暖的關愛。而那支被小女孩緊握著的紅色波浪鼓,「咚、咚、咚」的敲打聲伴著爺爺、奶奶呵呵的笑聲,共奏了多少曲天倫之樂的交響樂?這已是多少年前褪色的記憶?

這裡是我的出生地─臺北,但是我的家卻傳統守舊的泯滅一切臺北城應該有的時尚。復古的門鈴造型配上傳統的「叮咚」聲,牆壁由是許多長條狀的木頭拼成的,灰色水泥的階梯旁是紅色的塑膠把手,錯綜複雜的走廊出出入入不成格局。進門不用脫鞋,地板早已積滿陳年刷洗不掉的塵垢,牆上數年的的日月曆全都掛在一塊,從側面看,滿滿都是泛黃的斑漬,阿公用歪七扭八的日本字記著我看不懂的瑣事,下筆著墨處暈開褪色,只殘存淺淺的痕跡。玄關上空蕩蕩的只剩一幅山水畫,但也禁不起歲月的摧殘,斑斑駁駁的彷彿一碰就碎。

這間傳統的屋子和阿公的觀念恰好融為一體。不管現代的科技如何進步,他總是固執的活在自己古老的年代,連冷氣都不肯裝,到天氣熱時,天花板上的電風扇髒了,阿公卻不讓洗,寧願自己拿竹扇搧風。也許是年輕時農事做慣了,椅子總是坐不了多久,就習慣性的拿起帽子、換上鞋子、出去繞繞轉轉,一天總是要反覆好幾回,有時踱步到市場,有時就到公園走走,大人們總戲稱阿公又要去「巡田水」了。到了用餐時間,大人們總會喚小孩去請阿公、阿嬤吃飯,一句「阿公,呷飯!」總花了小孩們不少時間,因為阿公重聽,跟他說話都要以誇張的嘴型或是極大聲的喊叫,才能讓阿公明白。有時候話講了太多次,難免會有些不耐煩,叔叔和爸爸有幾次乾脆賭氣不講,但是對我而言,這短暫的問候:「阿公,呷飯!」卻像是長大的我與阿公之間僅有的對答。

  三歲時,由於爸爸工作的關係,我們一家四口搬到了宜蘭。小時候我總愛拿「我是臺北人」來跟同學炫耀,好像身為臺北人就走在時代的前端。殊不知我只是「出生」在臺北,存在腦海中的童年畫面根本寥寥無幾。長大後,因為課業的關係,一年鮮少見到阿公、阿嬤他們那漸漸蒼老的容顏,卻也沒有特別想念,也許是三歲以前的大腦尚未發育完全,塵封在腦海的記憶被我忽略在心底最深最深的一隅。上了高中後,有時半年都不曾歸返,與阿公、阿嬤的關係就這麼僵持著,好不容易回來了,卻總說不到幾句話,因此,那些屈指可數的對話成為了我日後回憶裡的元素,揮之不去,也不想忘記。

從我有記憶開始,臺北家屋簷下的角落一直都嵌著一個鳥窩,小時候弟弟和我總會在鳥兒歸巢時,興奮的指著牠們,「小鳥!小鳥回來了!」阿公和阿嬤總會跟著我們仰頭傻笑,然後告訴我們:小鳥的名字叫做燕子,燕子媽媽會帶很多食物回來給寶寶吃,季節到了他們就會一起飛走,去尋找下一個歸宿。我總是不懂,為什麼鳥兒要遷移呢?搬家不是很累人嗎?慢慢長大了,媽媽告訴我們:燕子要去另一個適合牠們生存的溫暖地方,明年春季等天氣回暖,牠們就會再回來。

好久沒有仰頭好好的看看那個燕子窩了。

當記憶轉化為投影片一幕幕放映,那挽回不了的情愫是否已經凋零?我與此地的不解之緣就像持續接收水滴而不斷的漣漪,看似結束但其實不曾暫停。「我是臺北人」,是我永遠都捨不得放棄的身分,儘管我熟悉的並非繁華的大都會,但是心裡總覺得要落葉歸根,一定要記住小時候旋轉波浪鼓時,咚咚聲的餘溫。

  「阿公、阿嬤!阮返來了!」我踩過那厚厚的灰塵地毯,灰色的水泥樓梯似乎是走也走不完的牽掛,我扶著紅色的塑膠把手,我愛上那恰似迷宮的走廊。我望著我的腳步踩過這處在摩登大樓中的復古民宅,也踩過了諸味雜陳的回憶。突然好想再一次環抱阿嬤,我決定露出大大的微笑,緊抓每一次與臺北─我的故鄉親近的短暫機會。我回來了,我會好好記住這裡幫我保存的童年記憶。燕子歸巢了,窩著身子在那小小濕濕卻又暖暖的家裡。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lway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