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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進中的雜思/張朝翔

     一輛火車停靠,雖不是我所等待的。乘客三兩,非尖峰時刻顯得冷冷清清,烏漆漆的地下城裡通明的車廂如一尾點著黃光的魚在等我,發電機隱隱低嚎不絕於耳嗡嗡作響。我即刻下定主意,走進那車廂,離開這地方,這個好像地底心臟在顫抖的地方。

    一切都在人坐定了,心也才沉澱、不再震盪。我的心意像手中緊握的磁卡車票,需要補票──隨時都是個補敘,得加蓋印章證明前面是被推翻的。大城市裡,我覺得自己是個格格不入的人類,體制外的孤兒,不知世故的鄉巴老。空氣有股窒悶,那種房間關久了醞釀出的氣團,具有相同性質相同密度相同體積,人在此穿梭而過呼吸著相同氣壓的空氣,卻毫不干涉。好像一種隱喻,對於我納悶著風的消失,井然有序中的流動容不得驟起的風來摻一腳。

    坐火車的感覺從回憶喚起,像浪潮熱情湧入。倚著窗,留下軀體隨著這班自強號緩緩驅進,心底才這麼呢喃著,發現自己快遺忘關於鐵道的記憶。稀疏的人們散落,我也佔有一隅,車廂內極奇安靜,連耳蝸都可反芻腳底引擎的頻率有幾番波折。想起林懷明寫過的文字,說他是在印度時喜歡上緩慢的生活步調的。對他而言那是個無意間的收穫,正當在印度等火車時,看見當地人的漫不經心及毫不在意─列車有時可能嚴重誤點到一天,可是沒有任何人要發狂、失去耐性的樣子,皆一副習以為常,理所當然。起初林懷明也是訝異地難以闔口,但他後來卻真正體會了解到那段時光的美好,他這麼描述那段心平氣和的等待時刻:當時間的緩慢與流逝而沒有急迫性與任務性時,你會發現,平常看不完或未曾閱讀的書突然皆可一本接著一本手不釋卷了。

    我明白那意思。正如現在微微搖擺地坐在火車上,因寧靜而獨自咀嚼一本小說欣喜不已。原來忙碌的求學生活是可以暫時擱一邊,讓其像隔壁座位上旅客忘了帶走的帽子。不,應該說我才真正是那頂帽子,隨鐵軌去流浪,不要讓自己總是被帶走。再緩慢緩慢一點,平靜彷彿就是一種喜悅,似乎不必普天同慶了。我對陷入瘋狂的快樂突然有些不能理解。想像那中央山脈的重巒疊嶂裡,靜靜流淌著一滴剔透的淚,若我是那潭明湖,只要孤鶩與白鷗日日來便好,不須圍繞著一圈觀光客來瞻仰,對我口沫横飛,卻讚嘆著我的美麗。

    車窗仍然蕩呀蕩,玻璃外的世界從黑夜進入暮落再轉至黑夜。隨車廂緩緩爬升,脫離地底假冒的夜晚,剛剛才見著紅了半邊天的黃昏,夜幕又草草拉上。我想起方才的下午偶遇一位大學生認真向我傳教,他溫和而效率的言詞,娓娓不絕道盡了聖經中的人與靈魂。或許我領悟力不夠,通篇之詞,我只聽進最後解釋的兩個字:受浴。何謂受洗?他訴說著,諾亞方舟中水淹大地便是一種例證;摩西帶領猶太族走過後的紅海閉合,也是一種象徵。他向我強調,光精神上的信仰不夠,需要實際行為的「受浴」來確認。這是一種確認。我立即反駁,如果形而上是確認的,但信仰不忠,那片面的禮儀又有何意義?我們爭論,捍衛著自己的價值觀,不過卻很快微笑地歡散了。

後來回想,也許這一局談話並沒有改變彼此什麼,因為我們轉過身後仍然會堅持著自己的論點走在生命的獨木橋上。但另一方面來說,可能我們也已滿足彼此什麼,他等在路口是需要一個願意聆聽的眼神,我走在異城只是需要一個不同的解釋。

    窗外開始飄進熟悉的風景,知道家快到了。真的是一片闃黑,我的臉頰貼近玻璃窗想要眺及大海,它卻完全融入黑暗,不著痕跡,只感覺有股神秘勢力在面前,可是看不見。

    城市和鄉村總是展現著如此迥異的面貌,路,卻長長瘦瘦把這兩個地方連結起來。跟隨行進中的節奏,瞄過疾速而消逝的風景,一點點的改變都正醞釀著巨大的變化卻要恍然發現才知覺。有時我也搞糊塗了,視覺所見的景物和心眼所透視的畫面不知是否一致?離開這個動詞,沒那麼乾脆俐落,當我們意識到正在遠離一個地方時,其實內心的播映機仍投影著關於那所在的人事時物。因此,空間不再是個空間,會承載加入著許多的影像,熟稔也好,生疏也好,成為一個地方,讓人感覺真正生活過的地方。而這種意識,往往還需透過「離開」這個動作才了解的,那成了不得不正視的鄉愁。

    下了火車,小而熙攘的城鎮又在眼前活活靈活現地醒過來,迥然不同於停格腦中的繁忙城市。驀然覺得矮簷窄巷可愛,且能自由地穿越馬路是一件幸福的事。當走錯路時也不必回頭發現望塵莫及,迷失方向,而在人群中發酵一種不知所措的慌張。

    窒悶的空氣突然煙消雲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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