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嬤的鰻苗/吳沛珊
鰻苗,身長六至七公分,透明無瑕,沿岸漁民在冬天以捕撈鰻苗為業。
我家後方就是大海,冬夜裡的海風特別強勁。每到冬天夜幕低垂時,海邊總會亮起一盞盞的燈,你便會曉得鰻苗的季節到了,因為漁民已悄悄撒下細網準備在冬夜裡和低溫、海水奮鬥,才能賺足學費供孩子唸書。
我的阿嬤,今年已經六十餘歲了,手心的厚繭,如海浪的波紋層層堆疊。今年的冬天,她仍舊在冷風颼颼的夜晚,提著桶子,到海邊收購漁民們剛捕獲的鰻苗。其實家裡已經不需要她再這麼辛苦的掙錢,每回遇到晚輩的勸阻,阿嬤總是淡淡的回答:「去海邊收鰻,活動活動筋骨,找找老朋友都好…」
鰻魚,每年十月至隔年二月回游數千公里,只爲隨著黑潮至台灣產卵。
阿嬤是家裡的大姐,要負責照顧底下十餘個的兄弟姐妹。家裡貧困,餐餐只能吃稀粥,還要扛著木桶到海邊提海水,和著稀粥一起下嚥。十八歲時,阿祖依著媒婆的一張嘴,將阿嬤早早嫁給了阿公。阿嬤本以為找到了一個人可以託付終身,可沒想到丈夫的不體貼、婆婆的刻薄,使她必須一個人撐起這個家。生活環境一如往昔,沒有任何喘息的空間。白天在家裡煮三餐、做家事、帶小孩,晚上騎著腳踏車,手把上掛著水桶,背上還揹著我的姑姑─仍在襁褓中的嬰兒,努力踩著踏板到海邊去收鰻苗。冷冽的海風,針扎般的冷,路邊的野草被勁風吹得左右擺盪,「刷!刷!刷!」她告訴自己要繼續撐下去,她告訴自己不能倒,背上有一個等著喝奶,家裡還有兩個張著口要飯吃。
年輕的阿嬤一手抱著哭啼的嬰兒,一手忙著把白飯盛進碗裡。白飯上沒有任何的菜,單調的一碗飯是兩個兒子的晚餐。兩兄弟把白飯和作業一同端到前庭去,就著傍晚的日光完成作業。阿公叼著菸、騎著機車頭也不回出門了,妻子站在門邊抱著妹妹,看著丈夫離去的身影,忍不住碎唸了幾句。阿嬤那失落的眼神隨著機車聲的消逝越來越深、越來越沉。小孩們還小不懂事,如此憂愁的生活,阿嬤只得說給一隻小白狗聽,那是某天深夜,阿嬤在海邊撿來的。阿嬤不忍心牠濕淋淋地在草叢瑟縮,於是就把牠帶回家作伴。小白狗每夜都盡責的守在那台腳踏車旁,阿嬤吃什麼牠也跟著吃什麼。那段日子,不論阿嬤多晚回家,小狗都趴在門口等主人,這讓在寒夜裡辛苦掙錢的阿嬤感到一絲絲溫暖和安慰。有天夜裡,阿嬤提著桶子準備到海邊去,卻遍尋不著小白狗,突然聞到一陣肉香,看見有群人圍著爐火吃東西,地上居然還有白色的皮毛,阿嬤傷心的許久。後來阿嬤從不允許我們養狗,她總是說「養狗很麻煩啦!不要養啦!」我想在阿嬤心裡,這傷痛始終未能痊癒。
鰻魚花了畢生的精力游過洶湧的潮水,只為讓下一代健壯的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