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魂曲

  我試圖把所有的思緒一項一項的拋出來供自己檢視,它們像銀色的細絲,我恐懼自己去觀看,害怕深陷其中再也無法回復的可能。你沒有辦法避免一個人去記憶他的血緣,每一個家族中曾經碰觸過,與他對談的親人。親人,如果可以那麼說的話。我在入夢時的冰冷中看見自己是一個做工精細的木偶,有許多閃爍著亮光的線纏繞在每一根骨頭與骨頭的細縫間,當風吹來一陣氣息時,細線促使我的心臟跳動,仰起頭或停止步伐;當我抬起手臂,我知道我牽動了每一吋記憶編織的網,那組成我的軀殼和血肉,而我沒有拒絕。

  我認得許多場喪禮,在靈堂之中,看周遭的人安靜的掉淚,或聲嘶力竭的哭倒在地上,為那些逝去的生命。我以為那些與我無關。我只是跟大家坐在一起,笨拙的折著紙蓮花,不可避免的與眾人交談,回答幾個簡單的問題。媽媽的表弟,跟外婆一樣是阿美族原住民,他才三十歲出頭,在退掉多年保險的當天晚上出車禍過世了。他們沉重的說,「這些都是註定好了啊。」他的名字叫做Wu Ming,「最後真的無命了。」外婆和部落的許多耆老坐在一塊,用我聽不懂的族語交談,朦朧的語言有著沉穩和抑制的悲痛。那時我還只是小孩子,久沒回部落的我在喪禮結束後,跟著大人一起圍坐在紅桌子旁,桌上擺滿烤過的豬肉、拌海藻、豬血湯、用小竹籃裝著的糯米飯。我飽足一餐,聽其他人喝酒,大聲的喧嘩,好像剛剛的哀傷都只是候鳥飛過的痕跡,很淡很淡,近於空白。

  媽媽的父親在我還沒出生的時候就逝世了,我來不及見過他,但我知道他愛喝高粱,每年初五,少不了的雞鴨魚肉,外婆最拿手的炒米粉,擺在神桌上一支高粱,一包長壽菸。外公是因為糖尿病死的,所以桌上沒有任何甜品。我在用餐的時候複習這些,和剛過完新年後不久的歡慶氣氛一起。撚香的時候,外婆總是最後一個拿香,很快的就再交付給我,讓我能夠一起安放在小香爐的正中間,要用左手拿,線香不能插歪,我謹記著這些。祭拜完後,外婆就坐回客廳正中間的單人沙發上,看她最愛的美食節目,在我上頂樓燒紙錢的時候簡單的叮嚀:「外面風大,要穿外套啊!」好像歲月並沒有實際的在她身上留下痕跡,我們也持續過著日復一日的生活,沒有什麼不同。時間到了,就祭拜逝去的亡魂,記得他們曾經存在過。

  即將滿二十一歲的那個暑假,我接到了一通來自家裡的電話。我在最短的時間之內交接了在花蓮未完成的工作,回到台北參加阿姨的喪禮。我熟悉這個人,知道在我嬰孩時期她曾經代替我媽媽照顧我好一段時日。在我的生命裡,她不間斷的時時出現,國中時她與外婆搬來和我同住,持續了六年之久,一直到我上了大學。後來我幾乎不再回家。那個時候她已三十多歲,從美國留學回來好多年,被一個在外地認識的荷蘭人狠狠拋棄,染上了酗酒的習慣。那時我才十幾歲而已,我認識她的時候她已經被肝病折磨了好一陣子,外婆必須處理她的三餐飲食,時不時爆發的惡劣情緒,以及每天一罐偷偷藏在家裡某處的空酒瓶。十六歲的我,早已習慣在喧雜混濁的環境中封閉任何人的進出,然而酒精在我們家產生了極大的影響力,我不得不接受,雖然我年紀尚小,能做的拒絕只有冷漠。我習慣被充滿酒氣的眼神碰觸,習慣挑釁和無意識的話語,習慣她漸漸發黃的雙眼、鼓脹的身軀、黑瘦的四肢。我們一起進出醫院好多次,剛開始我感到恐懼,我在加護病房外背誦般若波羅蜜多心經,期望可以從死神手裡帶回我哀痛悲苦的阿姨,只因我們都無法忍受生命滾輪壓下的巨大哀戚。

  好多年的時間裡我穿梭在各個醫院之間,呼吸病房裡蒼冷的氣息,一個人去地下一樓購買衛生用品,遊蕩在各個樓層當中。而她的確回來了,一次又一次,忽視在病床上各種儀器穿插在身體裡的不適,她用最好的麻醉劑掩蓋自己,掩蓋那具漸漸衰亡無法掌握的軀體,掩蓋長久以來內心的空無和我所不明白的痛苦。我們並非放縱她,而是無力改變。我看過太多次,當阿姨在深夜起床跌倒在廁所裡,被安眠藥和酒精覆蓋的神經讓她無法獨立從地上爬起來,她哀哀啼哭,一聲一聲的叫喊著:「媽…」、「媽…」,我和外婆會一起將她抬到床上,外婆嘴上不斷的叨念著:「怎麼會這樣」,責備她又偷喝酒。我不敢多看她們兩人的臉,快快的逃回房間。我為這一切感到羞愧,忘不了比我年長二十多歲的阿姨哭聲裡的無助與悲哀。

  死亡像是一場盛大的宴會。我坐上凌晨兩點鐘的火車,轉搭捷運至第二殯儀館,趕赴阿姨出殯之日。我見到很多許久不見的親人,幾乎全部是外婆的子女和部落的親戚,當然也包括外婆,那時我已經兩年沒見到她。我們全身黑的互相寒暄,外婆拍拍我的肩,遞給我一串玉蘭花,一如以往她喜愛的味道,在陌生的臉孔中我緊握著那串玉蘭花,冰涼的觸感給我一股力量。阿姨不知何時已信仰天主教,我在席間聽不認識的教會人員唱聖歌,與我們一起緬懷死者,我已很久沒回過家,但仍跟著家人站在同一列,等待其他人瞻仰遺體,並一一答禮,一方面感到荒唐,但另一方面卻又容納了過多的哀傷。阿姨躺在白色棺木之中,穿著一套運動服,和生前一樣灰暗的面容,嘴巴微微咧開,像睡著了。兩年多不曾見面,再相見已是天人永隔。我雖然沒有太難受的情緒,但是在我心裡那個叫做「家」的小黑洞已靜靜開啟了,記憶出現了寬大的裂縫,我們用死亡填補其中。

  悲哭的日子僅在活著的時刻,我已不恐懼死亡帶走一切。儀式結束後我和家人一起用餐,靜靜的談話。我瞥見外婆看我的臉上仍有笑容,我知道回家過後她會一個人偷偷在房間裡哭泣,而我要趕下一班火車回花蓮,無法在那樣的時刻捏捏她肩膀,遞幾張面紙。我們都盡力的談笑,彷彿所有真實的哀痛會經由每一句話的出現而消失,像一棵樹用力的被拔起,像擦過嘴角的餐巾紙被丟在垃圾桶裡。但當我看著她眼角的皺紋,我知道我們都不會忘卻,只是各自帶著傷痛往明天走去。我只希望在永恆的苦痛之中,我們仍有機會由衷地感到快樂,在飄搖的時間中開啟一扇窗口,讓哀慟的靈魂有棲身之處。人生總不盡然如此;我們在宴會裡輪流說著,握著手,不盡然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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