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安.1977
~告別那棟曾是圖書館的輔導中心大樓
游淑貞
走進校門後,右轉。沿兩旁矗立著高高的椰子樹,那一列人行道走去,我,在那裡等妳;你微帶淺笑著說。那是1977年晚春,距離聯考109天。
你說的地方,我知道。那是獨立在圍牆邊角落的一棟建築物,正門口,嵌鑲著大大的「圖書館」三個古銅大字。臨晚時分,就著微弱路燈,我循路走去,我們相約在自修室唸書。三三兩兩走進的人影,透過燈光映照,拉長在路面上,影影綽綽,時分時合。
像麻雀覓食般,跳躍穿梭過草地與人行道,我走進自修室,坐進你為我預留的位置,轉頭對著早早坐在旁邊的你,相視一笑。那一刻,一樣面臨大學聯考壓力的我們,有著並肩作戰,對抗風雨的勇氣與默契。
那樣的默契,在時隔33年後的現在,是否安在,我不知道。高中畢業後的我們,像分飛的雛鳥,天各一方,未曾再見。重回羅東高中母校任職的我,每回走進早已改為學生輔導中心的當年圖書館內,偶而面對心中曾有過的觸動,常讓我有著斯人已遠,獨留我在2010年夏天,佇立在故人舊地的感懷。面對即將拆除重建的輔導中心,四下無人,回顧張望,心中隱約有著悵然與不捨,那不是一棟即將拆除的舊樓,那是我年少曾擁有的記憶寶庫,收藏著我的悲喜與哀樂。當年,面對「一試定終身」的聯考,彷彿所有的青春想望,完全寄託在紅、藍色的分數下,那是怎樣的一段隱晦歲月,讓人不忍回溯,又難以抹滅。當年的圖書館,成為當時清一色穿著卡其制服與裙褲,頭戴大盤帽及船形帽的我們,「三更有夢書當枕」螢窗夜讀的共同記憶。
走進單層樓的圖書館,入門左邊是一方小小的自修室,右手邊則是圖書室。走進圖書室前,必須通過一道半弧形貼著咖啡色木紋皮面,像極旅店櫃檯的借覽登記桌;桌子後面通常坐著低眉垂眼,手中忙著翻閱書刊,面容嚴肅,不茍言笑的管理先生。高三生幾乎難得借書,每每經過陳列架時,發現新上架的「皇冠」、「讀者文摘」、「古今文選」等雜誌、期刊時,總會駐足,偷偷翻看。或者偶而忍不住苦讀的枯燥與鬱悶,毅然抽出一本,不顧四周圍愀視的眼神,輕手躡足移往櫃檯前,細聲細氣,帶著些許愧疚與不安,決然勇敢的向管理先生說出:「麻煩您,我想借這本書」。當下,靜默的空氣中,彷彿浮蕩著一首交響曲般,四面八方開始響起樂音,我的心,開始飛揚,臉上漾出漣漪般的笑容。我還記得,櫃檯後,那張鼻樑上垂掛著老花眼鏡,額頭皺起抬頭紋,透過鏡片,提眉抬眼看我的那張臉,眼神初而帶點被打擾的微慍,繼而釋然般,展眉一笑的對我說:「聯考快到了,可別忘了多讀書。畢業前,別忘了還書喲!」,那張臉,直到我1987年1月回校任職時,還是沒忘了。多年後,當年的管理先生已成為文書組長,我也才知道他還是一位愛好文藝,善於寫作,文章還曾被收錄登載在知名的「讀者文摘」裡。
圖書館旁隔著石牆,緊靠著一排梧桐樹,是進入校門前必經的細碎石頭路;面臨公正路到與興東路交叉前,一帶細長的柏油路兩旁,當年還是散置著一方方稻田與屋舍,春來播種秋收割,夏至稻浪翻天,迎風送爽,直到冬天來臨,田上萎黃禾梗,一片狼藉。時序更迭中,匆匆送走高中歲月。臨畢業前,高中課程結束,留校自習的時光,是三年中留駐在圖書館裡最長的日子。和友伴並肩共讀,讀倦了,將書本留置在桌上,呼朋引伴,走出自修室,閒走在校園中。越近七月,彼此追逐拍玩的身影,與爭相聒噪說笑的容顏,越見沉靜。甚至,抽身離座,身旁友伴連頭也不抬。在大考肅殺的氣氛中,每個人面臨往後的人生,各自有著截然不同的改變與發展,此去經年,一再回顧相望,終究漸行漸遠。
漸遠漸行中,送走舊歲,迎跨過千禧年。新的一世紀中,同樣有著人事的紛擾與流光遞嬗,歲月屐痕留在旅路紅塵中,漸次湮沒淡去。淡去的不只是年輕心事,還有那深藏在圖書館後那一棵榕樹幹上,曾經鐫刻其上,卻遍尋不著,早已模糊了的名字。當時以鋼筆尖端刻在手臂粗細的樹幹上,而今已然茁壯成雙手可盈抱的大樹,壅塞在狹窄的石牆邊,隱藏在缺乏日照幽暗的一角。氣根漫生隆起,連年枯葉層層掩埋下,早已荒蕪了歲月刻痕,荒蕪了舊日情懷。那麼長遠的時間裡,埋藏在圖書館的角落,那些陳年舊事,早已不再來碰撞夢境,一逕沉默的如失去共鳴與對話的瘖啞,只剩張口結舌,欲說忘言。
畢業至今,圖書館於1984年增建為二層樓RC磚造,樓下除圖書館外,入門左側改為學生輔導室。1988年左右,樓上的自習室旁另闢一間戒煙室,在當時尚稱保守的時代,是一大創舉,不僅掀起話題,還引起外界報導與騷動;甚至竟有不知者認為是供學生吸菸所設,殊不知當時校方用心良苦,將犯有煙癮之學生集中一室,以進行戒菸宣導與防制。讓人對此產生好奇的戒煙室,在話題淡了後,大概也只停留在部分人的記憶中。
學生數日多,1985年於校園另擇一地,闢建為四樓高的圖書館新建築;不敷所用的舊圖書館改為學生輔導中心,二樓為自習室,至此,昔日的圖書館已完全不復當年模樣。直至2010年年初,經過校務會議決議,確定在11月整個拆除重建;這才讓我驚覺,透過這棟建築所構建的青春年少記憶,確確實實即將在挖土機與起重機等機械介入下,曾有的斑駁容顏,將永遠退離現實,不再觸及。停留在記憶中的不只是眼前的物質形體,爾後,在時間的沙漏中,這棟建築的身影連同回憶,將會以不同的方式呈現。或許是落滿榕葉的角落;或許在蔚藍晴空雲彩勾勒的影像裡;在花香暗影浮動的夜晚;在新建築重疊的背影中;在你無法預期的時刻裡,悄然出現。
不時悄然出現的,還有友人那聲聲迴響在耳際的問候:「妳還好嗎?」;那是畢業回校領取聯考成績單的下午,從教務處出來,緊捏著成績單,不發一語的走回自修室,準備收拾散落的書本。途中,我看到友伴欣喜的笑容,了然於彼此的努力,各自有其不同的結果。繼續邁開步的我,故意不回應他的一迭聲的招呼:「妳考得怎樣?妳還好嗎?」,那響在33年前的一聲聲問候,像夏日柏油路面蒸騰的熱氣,逐漸散去。此後各自天涯、各自風霜,也各安天命。隨時光流逝,當年踽踽而行,各自離去的背影,在流光與記憶中流連擺盪,彷若這棟建築,成住壞空,終有時盡。別離的同時,也是期待再見的開始。就像承載過我年少悠悠舊夢的這棟學生輔導中心,雖然即將傾毀,卻也讓人期待。假以時日,在碎石瓦礫堆中,重建新生的將會是一棟更新穎、更堅固、更耀眼的大樓,重新亮麗招搖在所有羅高人的眼眸與心中。
在2010年的初秋涼風中,想念起1977年的盛夏好時光。隔著時空,遙向當年的你,虛空中,彷彿你的呼聲還在,多年後的我,好想大聲回應你:「是的,我很好,這一切都很好!你呢?你還好嗎?」。
夏安,19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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