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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說:
找出99年參加家庭教育中心的徵文作品。
這篇文有幸得到當年徵文的第二名,個人覺得很常榮幸,也給我的寫作打了濟強心針,

時空網絡

那時,在南部參加研討會,接到弟弟的電話:媽媽不舒服,到醫院檢查說是胃癌末期,只剩三個月!我有如雷擊般的呆立,不會的,她從沒說過胃痛之類的話,只有一次,就那麼一次,她說胃悶悶的,到巷口買了胃乳,從此,她的胃乖得像她一向的沈默!

二天的會議結束,我回家看您,您神采奕奕仍是笑容滿面,於是我想:醫生誤判了。我不相信,您堅韌的生命力,會如此被宣告,您生命的步伐,會如此被阻擋,因此,我仍維持著正常的日常生活作息,我想,等我辦完成果展,我就可以請假陪您回鄉下走走、看看老鄰居,您一向為別人著想,所以您一定也會配合我。

接著您二度入院,半夜的病危通知、放棄急救簽署,讓我們的理性與感性拔河,夜裡一點,弟弟的簡訊:醫生要我簽署放棄急救切結書,我讀出那無奈與惶恐,於是叫了計程車直奔醫院,車上,淚水就像車在高速公路一樣的奔馳,司機彷彿感受那焦心,油門壓上了重石直往那徬徨的紅心噴射,癌末要不要急救?忍住不捨、忍住刀割的痛,面見醫生:要不要插管?不插管就要簽「放棄急救同意書」,那是對人性的凌遲,抖著手簽下,我們不忍您在生命的最後,還要受此苦楚,於是您開始安寧照護,我開始偷偷錄下您的身影、聲音,夜裡十點下班後趕赴醫院陪您,這時感受陪一天賺一天的無奈,我們在跟死神搶時間,我卻徘徊在要不要告訴您的矛盾裡!最終,我還是沒有告訴您,您只剩三個月不到的生命!

看您一天一天的消瘦,生命彷如手中的沙子流逝,握著您的手,皮包骨的手背上血管如網路漫延,撫著手背上突起的血管,這網路就像您的生命之路,一路曲折艱辛,卻頑強挺立,順著那曲突的血管路,這一條是挑木炭走的,這一條是採茶走的,右邊這條是挑柴的路,左邊是………,我的淚掉在乾癟的皮膚上,像滴水滋潤不了乾涸的大地,您的人生路艱辛困苦,而您總是笑傲以對,天塌不下來的,您說。

那時正是五月,您說:油桐花開了,現在不用檢油桐籽了。我抬頭彷彿看見影片倒帶,四、五月間漫滿山遍野的油桐花,雄花把所有的養分留給了雌花,而雌花不像雄花一整朵落下,而是猶如母親的十月懷胎一瓣一瓣的落下,留在樹上的花蕊結成桐籽,瓜熟蒂落掉落樹下的桐籽,就是窮人家的銅板,可以還米錢、繳學費;雄花短暫的生命,只為一生一次的綻放,璀璨光華逝去留下養份讓雌花繁衍下一代,猶如風蕭蕭兮的壯士,留下淒美的愛情故事。當我們放學途中,檢拾回來的桐籽,舖在禾埕曬太陽,綠褐色的油桐籽,在院子裡成一片綠草地般的美麗,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炎炎的夏日夜裡一燈如豆,您就像母雞帶小雞一樣,帶領著幾個小孩,圍坐在畚箕旁挖桐籽,蟲鳴唧唧、油燈撲爍,除了手上勞動,您仍要不時的說說笑話,以便撐開小孩沈重的眼皮,您總不忘在苦澀的日子裡,加些潤滑,讓生命不那麼艱辛。

窮困的日子裡,爸爸四處打零工、當腦丁焗腦、焗香茅油、顧火炭窯、幫人割稻……只要有錢賺什麼都做,您則四處砍柴、採茶、挑木炭,猶記您幾次在學校附近挑木炭,我就背著弟弟上學,下課後再背到操場邊讓您餵奶;在沒人幫忙照顧小孩的時日裡,常常是背上還得背個小孩,一百多斤的木炭挑在肩上仍健步如飛,許是常年的重物壓身,致使您老年腳踝、膝蓋嚴重退化,走路只能緩慢的移動,再也無法健步如飛。這樣的日子,現在回想總是有著特別的滋味,當初您挑著木炭走過無數次的道路,經過整理,已然脫胎換骨,不似當年的黃土小徑,如今每年的桐花祭,總有許多人來看桐花,走這條「挑炭古道」,這條路就像是您的人生路,從開始的窮、困、苦,到後來的平順、甘甜,走在路上的遊客,是否能體會先人挑炭的辛勞?體認挑炭古道的意涵?

遷居北台灣後,您適應良好,告訴兒子們:我要去上識字班;兒子們全反對,認為沒必要,可是您堅持去上,每天寫功課比小孫女還認真,從此您可以自己搭車出門,跟著公園運動認識的婆婆媽媽到處走,一大早去運動打太極拳兼買菜,生性樂觀爽朗的您,結識不少好朋友,客家的、閩南的、外省的,學得一口客家台語,人緣好得不得了,不若爸爸的對都市生活適應不良。

猶記,有一天您來電,囁囁的說:我去跟您住好不好?我忙於手邊工作,粗心的回您,我要上班工作,不能陪您啦!您只輕輕的:哦!即不再爭取,一如您溫婉的個性,從不與人爭,從不為己爭!年輕一輩不都是以忙碌的工作,來為自己的疏忽父母而理直氣壯的嗎?這尚方寶劍我又豈能閒置不用!

護士查房,阻斷了騰飛的思緒,影片戛然而止,點滴裡的嗎啡就像是中途加油站,讓您時而清醒時而昏睡,當油箱漸漸乾涸,不再需要注入也注入不了任何油料,您便像桐花翩翩墜落,輕輕的旋出美麗的身影,向世間告別。

從醫院太平間一路護送您進殯儀館,再從冰櫃領出您,這一路眼見我們的緣份像流沙逝去,這一路淚水為我們今生的緣份的逝去而奔流、哀悼;那一天,我們齊聚殯儀館火葬場送您最後一程,當棺木放上火爐前台,慢慢推進爐裡,師父說:跪下三磕頭,一磕一喊

叩~

姨呀~~緊緊走啊!火按猛咧!(媽媽~~快走啊!火很大咧!)

阿婆~~火來了~快跑啊!!

棺木推進火爐

叩~

姨呀~~火按猛,遽遽走啊!

抬眼看您最後一眼,爐門閤上,閤上我們此生此世緣份。

姨呀啊!

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

弟弟拉起我,看著我額頭上瘀青的血塊,你幹什麼,這樣媽媽也會不安的,弟弟說。我茫然的看他一眼:沒有媽了!我攤軟跪地不起。二年多來心裡掛著想著,當初在醫院,沒告訴您病情是對是錯?也許您有話要跟我們說?也許您會想去那裡走走?也許您會想要看看老朋友?而一切都已來不及,請原諒我們惶恐,不知如何在死神面前自若,不知如何自處於即將失去您!

癌末病人的急救與不急救,一直是人性的掙扎,告知與不告知,也常常考驗陪伴者的智慧,到現在仍然不能釋懷沒有告訴媽媽她時日不多,然而,讓病人知道自己時日無多,是不是件很殘忍的事?這是個無解的習題,我們都還需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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