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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貴麟

樂園

宜蘭高中

得獎感言:

 青春仍需要一個註解,感謝文學路上陪伴我的人,你們都在我的人生,分歧出更豐盛的意義,很高興有這個機會,讓我說我有多珍愛妳們,閱讀的秒數裡,你我反覆溫習我們的相遇。

 本文:

 

  某出版社的國語標準辭典第219頁,樂園:ㄌㄜˋ ㄩㄢˊ,文意:快樂的園地。

  「靠,有解釋等於沒解釋。」我扔了這份專門欺騙學齡期兒童的字典。

  樂園是什麼呢?

  除了那個有兩隻腳站的老鼠或大怒神的樂園,我死都不相信有什麼異次元仙境。可是對於這字彙一直有種模糊的印象,一種潮濕而昏暗,禁忌而曖昧的直覺,從皮膚至骨髓的排斥。

  可能是這種似是而非的說法,讓我很不爽。從什麼時候開始這樣的呢?

  說真的,我記不太起來。

 

  位於城市邊陲,通往郊外的道路旁有間醫院,醫院外有大片的樹林,入夜時,由於人煙稀少,許久才有幾輛大卡車路過,這裡顯得沒什麼生命力。白色的建築鋪了一層壁癌與青苔。遠遠就可看見,在森黑的林間,斑駁的白影浮晃著。

  政府當然不會放過這絕佳的位置,將市區裡的精神病患全集中在這裡,與社會脫節的人們就像壞掉的螺絲釘般,一個一個棄置於此,這是少數我看過頗具效率的城市配置。

  我將車停進醫院,換上了白色長袍,將識別證戴上,醫生:張小鋼。

  病院內的有個狹長走廊,巡視病人時都必須經過這裡,彷若被整片牙白的佈景覆蓋,搭配昏暗的燈光,看著自己的影子拖曳變形,有種怎麼也走不完的絕望感,白色的牆壁裡,不時發出病患無法解釋的囈語。

  最近有位新進的病患,上頭把他交給我處理,編號23,綽號名為「樂園先生」,整天幻想著自己來自遠方的國度-樂園,捏造些天馬行空的架空世界,屬於標準的妄想症患者。

  光看到樂園兩個字,就不自覺的起了疙瘩…

  「你好,我是你的主治醫生-張小鋼。」我做了簡短的自我介紹,伸出專業式友善的手,「聊聊你說的樂園吧。」

  「張醫生,所有人都不相信我。可是我真的沒有問題,有毛病的是他們。」樂園先生說,「我的家鄉位於太平洋正中央,我的家人們正等我回去,現在的時間他們應該在慶祝『今天不是世界末日節』吧。」

  「『今天不是世界末日節』為每年年初的356天,有時候是366天,在歡慶期間,國民不需要工作,就有用不完的錢,可以買自己想要的東西,做自己想做的事。」他滔滔不絕的妄想。

  「先生,你聽我說,如果你們經濟型態如此,那必定有嚴重的通貨膨漲,紙幣形同廢紙。」我冷靜地說,「而且,樂園並不存在。會不會是你心裡深處渴望著什麼,需要尋求補足呢?」

  「這種說法我已經聽過無數次了!」他從口袋掏出一張紙條,「這是我的戶口名簿。」

  樂園先生小檔案

  國籍:派瑞帝斯合眾國

  姓名:樂園先生

  性別:男

  年齡:5

  興趣:過『今天不是世界末日節』、數頭髮的根數、低空飛行

  

  依我看,只有年齡寫對,這張戶口名簿確實只像五歲小孩的勞作。

  「這樣吧,如果你能在牆上的世界地圖找到你的國家,我就相信你。」我出了一道艱難的題目。

  「奇怪,怎麼會沒有?」我留下他傻愣在地圖前,便走出了病房。

  「對了,就算真有那什麼樂園國家的國籍,你已經非法入境了。」走前我還說補充了一句。

  荒謬!根本就沒有什麼樂園!

 

  深夜,我又做著三十幾年來重複做的夢。

  我夢見小時候的自己,放學了爸爸媽媽卻依然未到,空曠的教室只剩我一個人,有種自己也快變成靜物的錯覺,鐘上刻度的間隔變得遙遠,等待的時間被拖曳拉長,我靜靜的待在位子,只有童話書陪著我。

  夢的劇情永遠靜止在那個畫面,就像電影被定格在同一個鏡頭,這一暫停就停了三十幾年的夜晚。一個遲遲沒有進展的情節。

 

  「醫生,我找到了!樂園在這裡!」樂園先生興奮指著地圖。

  他的指尖停在一個用白板筆畫出的不怎麼圓的圓形上。

  「就跟你說樂園位於太平洋正中央吧!還有,這是我辦的護照。」他手上多了一本,欠缺美感的美術手工本。

  「你的國家被淹沒了。」我塗掉他的傑作。

  「你怎麼還是不相信我呢?」樂園先生有些生氣,從枕頭下拿出了一本書。「這上面寫得清清楚楚,樂園是真的存在,還有個名字叫伊甸園呢!」

  果然是聖經,宗教在這個時候發揮了它的作用,讓我的病人更加確信他的妄想。

  「裡頭描述可詳細了,據說樂園裡沒有哀傷與病痛,只有平靜與和平。」他說。

  「那只不過是某個宗教給予信徒的嘉獎與鼓勵罷了。」我說,「你看看社會的現實層面,這世界充滿競爭與欺騙,怎麼可能只有平靜與和平呢?」

  「那只是由一些需要信心的人們,杜撰出的民間傳說,適用者就是像你們這種,無法安於現實的人種。」我想狠狠的拔除他妄想的根。

  「宗教已經被確立千年了,那如果這一切都是真實的呢?」他反駁。

  「那你告訴我,有誰去過樂園呢?」

  「沒去過的地方,不代表不存在,只不過大多數的人不知道路罷了!」

  「那你如何說明他存在呢?」

  「那你又是如何說明它不存在呢?」

  我們的聲音漸漸大了起來,跟著上昇的火氣,兩人的對話就在這種怪異的平衡上延續著,我們把爭執過千萬次的宗教話題再多爭執一次。唯一肯定的是,這始終沒有結論,因為他仍緊握著手工的樂園戶籍。

  「難道你過去的人生裡,都只有幸福快樂嗎?」我反問。

  「我……」他掉進了沉默的洞。

  那個夢開始動了,像是跳針已久的光碟恢復正常,失去的童年片段慢慢播放…

  放學的鐘響不知道過了多久,我仍坐在教室。

  木質門的喇叭鎖突然轉開,一群常欺負我的同學走進教室,將我團團圍住。

  「我就說吧,張小鋼是個連父母都不愛的小孩,現在還一個人在教室。」一個帶頭的大聲的說。

  「才不是呢,他們只是有點忙,他們說下班就會來接我了。」我賭氣的反駁。

  「都幾點了還不來,一定是不要你了啦,可憐蟲!」他們忘情的嘲笑。「每次班親會也只有妳爸媽沒來,他們一點也不關心你,你一定是撿來的!」

  「胡說…胡說…」爸爸媽媽還是沒來。

  「大家看,張小鋼好好笑唷!到現在還在看童話書耶!」他們抽走了我唯一的同伴。「他竟然寫『樂園裡,一定有很多的爸爸和媽媽,我們可以一起讀童話書』,真是長不大的小孩。」

  他們笑累了就走了,留下一團書頁的碎紙屑,和什麼也說不出來的我。

  有人拍拍我的肩,是學校的神父。

  「小鋼乖,真的有樂園存在唷!」他放在我肩上的手,停留了很久,又在

背部詭異的游移,「來,我帶你去看看…」

  他臉上的笑容很難描述,有種很深很沉的暗示。嘴角,曖昧的上揚角度。

 

  這真是我吃過最難下嚥的早餐。

  我習慣定時收看豆漿保鮮膜上的笑話,上頭描述了一則小故事。

    

  今日笑話:

  一個新來的年輕修女,興高采烈的對老修女說著:「我可以上天堂了!昨晚,神父對我說,要我去他房間,給我一把天國的鑰匙,就可以上天堂了。」

  老修女意興闌珊的說:「妳被騙了,神父也是這樣對我,還叫我吹奏他下面的天國的號角。」

  

  早餐吐出來了,一個低級的笑話,讓我一整天的情緒緊繃到極點,社會生病了,發明這笑話的人,本精神病院應該為他準備一間病房。

  我帶著充血的脾氣為樂園先生做定期的談話。

  「我再跟你說一遍,根本沒有樂園。你必須面對現實,我是對的,而你是錯的,所以你才會在這裡,得到神經病院給你的床位還有那件醜不拉機的病袍。」我直截了當的說。

  「我說我沒病!」他大吼,「你看看這個!」

  這篇有一份關於樂園的旅遊報導。他自顧自的逐字唸給我聽,「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為業,緣溪行,忘路之遠近……

  「夠了。」我說。

  「…黃髮垂髫,並佁然自樂……此中人語云:不足為外人道也。…… 」他不理會我,繼續唸著。

  「我說,夠了!」憤怒就像個充氣的輪胎,明明已經快脹破了,但氣體還樂不釋手的貫注。

  「……欣然規往,未果,尋病終。後遂無問津者(」他將高中課本的一課課文唸完了。

  「這該不會是陶淵明記者的報導嗎?」我冷冷回應。」/www.dajiyu

  「對呀,你怎麼知道呀?」他的傻笑沒有用到任何智商。

  我受夠了,這世界瘋了。

  「我也有個東西給你看呢。」我將門關上,拿出了一份泛黃的舊報紙。

  媒體一貫使用的驚悚標題,內容是因為結構性失業,走投無路之下,迫使爸爸帶全家燒炭的肥皂劇情節,主旨是社會邊緣的貧窮病。這是大家見怪不怪,看完就拿去包便當的案例,但,對於樂園先生可不是如此…

  他呆望著報導裡唯一倖存者的名字,久久不發一語。

  「這就是你堅信的歡樂園地的真面目。」我冷笑,只要查詢一下病歷表,知道病人的過去並不是難事,而我無情的查封了他幻想的違章建築。

  「他不是我!我是樂園先生!」他將報紙撕成碎屑,失去理性大吼大叫。

  「真的有樂園存在!」他將我壓在牆角,緊緊掐著我的肩膀,猙獰的模樣更像是在求援。

  他觸碰到我身體的霎那,斷線記憶被一個畫面穿越,最後一塊拼圖重新貼上,但理性跟不上銜接的速度,一切來得太急太快…

  「不要碰我…不要碰我…」我驚恐的大叫,直覺性的出拳揍向他。

  「離我遠一點!」不停的揮舞著拳頭,像是擺脫一個,一輩子都甩不掉的東西。

  原來,這世界的瘋狂是會蔓延的傳染病。

  

 

  夢中的佈景是模糊的,而我們得通過夜間最恍惚的地段,好讓自己醒來。

  神父離去前,留下了一個陰沉且潮濕的微笑,嘴唇彷彿可以棲身苔蘚植物,閉合之間冒著噁心的泡泡。

  爸爸媽媽的車這才駛進學門口。但有些事在等待的時間裡發生,隨著一再一再的耽擱,生命重新調整。

  「小鋼抱歉啦,爸爸媽媽都要加班,很辛苦,媽媽一忙完就用最快的速度趕過來了。」媽媽說的,我一句都沒聽進去。

  「怎麼啦小鋼?聽神父說你們玩得很開心,不會生媽媽的氣吧?」媽媽說。

  「媽媽…」    

  「什麼事呀?」

  「童話是騙人的,這世界根本沒有樂園。」

 

  有些事不論你花了多大力氣忘記,它還是會沿著記憶的密道,通往你的人生,而過去歲月的一磚一瓦,將會拼成你未來的日子。

  未來的建築史或許就是樂園的改建史?

  「如果,如果真的有樂園存在呢?」

  這種生澀的疑問,是因為尚未歷經現實的研磨與粉碎。因為社會如此,樂園的傳說才顯得荒誕。精神病院,或許是唯一可以容納一切妄想與過大希望的機構吧…

  樂園先生的傷勢復原後,也從精神病院出院了。

  最後他只留下一句話。

  

  「你說得沒錯,根本就沒有樂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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