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次 |
作者姓名 |
作品名稱 |
就讀學校 |
首獎 |
林傳鈞 |
莫忘作歌人姓李 |
羅東高中 |
得獎感言:
首先真的要感謝有人欣賞這個不成熟的故事,真的很感謝。
雖然很少(其實是從沒)寫過這麼長篇幅的文章,但在開始動筆後,自己反而對這故事越來越投入,就像被故事本身給勾走了魂。凌晨時分,當世界只剩下一方桌椅與鍵盤狂亂的敲打聲時,我才知道何謂「嘔心瀝血」。
本文:
無數的文字流轉,在它的意識中如萬千磷火閃現。最終留下的,是主人的名諱。
李長吉。
又一次,虛幻的字與詞排列、重組,幻化成句。在純然無光的虛空中,只有主人千年前遺留下的筆跡幽微如螢,恰是那「鬼燈如漆點松花」。但這蕭索的光景也只剩下它獨賞了。
它是只詩囊,從唐朝一直保存至今,竟有了自己的思想神識,沒有五官,卻能感知週遭事物。所謂的「物靈」之屬。
在這街角的小古董店裡,它已被冷落了好幾年。或許是因為身為物靈的關係,它這麼一個錦囊竟能撐過千年歲月,而外表甚至還保持著一定程度的亮麗,絲毫不顯破敗。可惜沒有任何顧客想帶走它。一般常人都下意識的懂得迴避這口布囊,閃躲那股不自然的、特異的冰寒。神經大條點,不懂得躲的,大多數在離店之前就已經開始兩眼發黑、渾身發冷。
只因它周圍纏繞著濃重的森寒「鬼氣」,那些還活著的傻瓜一靠近,便沾了只該屬於亡者的氣息,身體當然會有保衛反應。它看著另一個打噴嚏的顧客推門離去,腳步踉蹌。
靠的這麼近,還抓著我磨來蹭去的,算你自找,它暗自嘲諷著。但那客人瘦削的身形襯著搖搖欲墜的步伐,卻又讓它想起了主人。
在將死之前的半年,主人總是用那副令人擔憂的姿態出門,而腦中只顧念著找尋靈感。他倒下時,手裡還緊握著它不放。
晦暗無邊的意識中,一幕幕光景如在空中翻飛舞動,它正不可自拔的沉溺於過往中。
在意識到自己是個不該擁有神識的錦囊時,它仍像個懵懂的嬰孩,心智不夠完整,過了幾個月,才終於能清楚地思考。它第一次能聽懂的人類對話是出自把他揹著的『那人』和他的小僮。
「少爺,這袋子也已經很破舊了,您就換了吧。」
「不了,這錦囊從我兒時就陪著我,我還捨不得丟了它。」
「可它又髒又舊…」
「不是吩咐過你了,有事在家裡說,我出來是要專心寫詩的。先別吵。」
寫詩。
原來那人是個「詩人」。它初萌的心靈有了第一個知識。
每日,它就被「那人」跨在肩上,騎著驢,一路搖搖晃晃出城而去。偶而停下,總是能聽見細碎呢喃的吟詠及斷續的乾咳,然後是一張墨跡半乾的紙投了進來,留存在它體內。又是幾個月過去了,它終於領悟「自己」從何而來。
那每一紙未完成的殘句中,竟都附著人的生氣與精神,是「那人」的。而它不自覺浸潤其中,不知有多久了。
它的命,等於是「那人」用自己的命灌溉而來的。它試過抗拒源源不絕的生氣,但徒勞無功,就像孩子無法逃避父母的愛意。它因此決定放棄抵抗,私自起了誓,只要可以,它必會以詩囊的身分全力侍奉「那人」……不,是主人。盡自己最大的所能,直到腐朽。雖然渺小的可笑,但這是它唯一能做到的,對形同父母存在的主人的報答方式。
它知道,主人的母親總是在夜裡偷偷要小僮打開囊口,看看裡頭有多少筆墨。「明明要他今兒天涼別出去了,身子骨差,還偏要到城外廝混,都幾時了才肯回來…….難道他為了寫詩,要把自己折騰到嘔血了才甘願嗎?」她讀著那些能驚豔城中所有世家大族的文章,卻忍不住含淚細語,只有它聽見。
它也知道,主人是體弱多病的。因為他自幼把一身子的精氣、心血全化成了文字。就留在它這口囊中。而他有如用魂魄織就的這只詩囊,也總是和城里的人們一起,沉溺於他濃豔醉人的文采之下。
平日裡,他總是被主人帶在身邊,以便隨時收納靈感。就連和好友們飲酒賞景也不例外,它被安置在主人的座席旁,看著他仰首舉杯,而後提筆,不多久又是一篇詩作,傳閱時,總夾雜著驚呼。
「我看你以後的成就一定很了不得哪!」常有人對著主人讚嘆。而他只是笑著,把宣紙放進囊中。
也常有人問起一旁的詩囊,「那個是什麼?」、「這麼舊怎麼不換掉?」,而它每次都能聽見一樣的回答。
「不了,它伴了我這麼久,也可以算是我的知己好友呢。丟了他,我會捨不得。」
的確,主人受到眾人的讚賞,不管是誰,只要看了他的作品都自愧不如。它也為此感到驕傲……
突然迸發的噪音把它從回憶的泥沼一把拽起,原來是店裡的老闆開了電視。新聞中的鏡頭正對著教室裡一群振筆疾書的少年,是關於國中基測的報導。
啊,考試。它望向那群學生。
要是當時主人也能去考試的話,或許一切都會不同吧?
一切世事,未必能盡如人意。
主人的仕途一直不順利。城內有人忌妒他的文才,想盡辦法不准他參加考試中舉。它望著主人母親無助的站在香案前,看著她拈香,喃喃念著,末了還拿著手巾輕輕拭淚。
是夜,主人輕輕摩挲著它,又把它放在枕邊。「我從小到大,都在寫詩。」主人低聲說著,「母親把你送給我,讓我當詩囊用。十幾年下來,也只有你欣賞過我所有的作品吧……」他垂首。
「哈哈,真是的,我竟然跟一個布袋說話,你怎麼可能聽的懂人話呢?」
我懂!我都懂!它無聲狂喊著,卻只望見一抹慘然的笑。「後天再拿點作品給人鑑賞吧,或許有誰能引薦我做個官……」就著月光,他和它對望了一整夜。
一個月後,主人得了個小官職,但那職位低微的讓人鄙夷。說穿了,只是個掛名的奴婢。「也只能這樣了,誰叫我不能去考取舉人呢?」他這麼安慰自己,而它只能順從的讓主人拎著,放進行囊中。
主人做了三年奴才一般的工作,終於決定回家了。
他謊稱自己病了,決定辭掉官職。而他對它說,長官只是帶著嘲諷的笑容批准。
這三年中,他沒有任何可以對話的人,只好在夜裡對詩囊訴苦。回到老家,他依然習慣對著詩囊説話。主人的母親透過房門縫隙看著這景象,只有它看見她的眼淚,像是止不住的大雨般,沖刷出滿面愁容。
主人回家後變的寡言許多,除此之外,他出外寫詩的次數比以往更頻繁了,他仍舊是揹著詩囊騎上驢子,但到達的地方卻一次比一次遠、一次比一次荒涼。
這絕對不是好兆頭,它深思。主人的詩作它最清楚,但自從回家後,主人的詩句中開始透著渾濁的憂鬱,隨著一紙紙墨跡滲入它的意識。它的神智因此變的混亂,不成結構的字句與思緒翻騰洶湧。它從主人的文字中,聽見陣陣無聲的悲泣。主人沒有表現在現實中的哀愁,全都在它的意識中爆發。而他默默的承受主人所有的沉鬱和傷痛。以詩囊的身分,包容主人所有的情感。
它的誓言,它從沒忘過。
又是一陣轟然作響,但這次不是電視,卻是外面打起了雷。它看著閃光一瞬,接著便是撼人的雷鳴。雨水浸染了店外小花圃的土壤,土色轉深,幾株草被雨打的彎了腰。而那讓它像是看見了那片水氣朦朧的亂葬崗,和臥在墓碑群中的那人。
虛弱的體質,加上心中的鬱結。讓主人幾乎連驢子也快騎不穩了。即便如此,他依舊要出去寫詩。昏倒的那個大雨天,他不顧小僮的哀求,執意進了那座亂葬崗。正要把新寫成的紙張收入囊裡,身子卻一個勁的往後仰。它才剛發覺主人失去了意識,囊身就被壓在泥地上。意識轟地一片空白。天地間只剩下濕泥的黏滑感、小僮驚慌的叫喊、和仍然緊抓著它的那隻手。
兩個月後,主人才有辦法下床,但主人一下床卻又牽著驢子,準備出門了。主人的母親抓著他的手,求他留在家中養病,他卻執意不肯。他拼了命的寫詩,像是怕自己死了,再也不能寫了似的。它在往後漫長的時光中想起,或許主人早已知道自己生命的極限了。但當時它卻完全沒去想這件事,因為他的心思被另一件更嚴重的事佔據了。
原先依附在文字上的生氣,不知何時因為主人的哀絕至極而完全變了質,濃稠、晦暗、陰冷、刺骨。
那是不屬於活人魂魄的鬼氣。
它畏懼那些鬼氣,一直抵抗著不讓自己浸潤其中,但主人卻狂亂的苦吟疾書,用越來越多的作品淹沒它,它終究滅頂了,在狂亂的文字之海中。沒有浮起的希望,只有永遠,和主人的靈魂一同沉溺其中的絕望。
它和主人一樣,成了半瘋狂的狀態,卻各自依靠著對作詩的執念和對主人的忠誠保持清醒。因為鬼氣,它得以更加貼近主人的心思,它了解主人的不得志、主人的自責,他完全理解主人的情感,它想,它已經不再是忠於主人,而是愛上主人了。依存於主人的靈魂中,它不再抵抗鬼氣。因為唯有藉著鬼氣,他才能更接近主人的內在。
該發生的,終究發生了。
主人漸漸抵抗不了身體的衰弱,終於只能臥病在床,他仍然在床前提筆,而詩囊總是隨侍在側。但半個月過去了,主人開始幻聽、幻視,無法再寫詩了。但他卻隨時都要握著詩囊。
「我現在知道了,我以前和你說的話,你都聽的懂吧?」主人張著無神的雙眼,望向手中那只詩囊,沒來由的問著誰。一旁照顧的小僕們不知如何應對,只有它懂得該怎麼回答。
「我……這一生唯一的知己就只有你了。可是我到現在才知道。」
沒關係,真的,只要能在你身旁,怎麼樣都可以。
「你不恨我嗎?讓你誕生的是我,但我一死,你或許就要被丟掉,甚至燒掉了。」
你若死了,我想我也不會再留戀這沒有主人,不,知音......不,愛人的世界了。
「如果你我有來世,你願意再陪著我寫詩嗎?」
他斷氣了。
而它就這麼守著最後一個答案,輾轉等待了千年時光。到現在他仍然不懂,為何主人能在最後一瞬看見它的存在?又怎麼知道它是什麼?
但那也不重要了,它想。它在無數個店鋪、地攤內流轉了這麼久,卻奇蹟似的沒有被燒毀或是拋棄,等待著幾近於零的可能性,它還想再見到他。
店門開了,進來的是一名男人和男孩,它認得那男人,他是熟客。但那小孩就不知道了。
「老李啊,那是你兒子?」老闆在泡茶招待男人時,心不在焉地問著。
「不是不是,這是我小弟的兒子,本來要帶他去前面的公園玩的,結果下雨了,就來你這裡躲躲囉。」老李轉過頭去摸摸小孩的頭,「對不起喔,先帶你來這裡躲雨,等雨停了再帶你去玩。你可以看看店裡的東西,但是千萬別亂摸喔!」
「弟弟,你叫什麼名字呀?」老闆問著。
「李賀。」男孩正看著一個瓷瓶,頭也不回的答道。
「喔,真稀奇。李賀不是一個什麼……唐朝的詩人嗎?」
「嗯,後人都稱他叫詩鬼。其實這孩子也很少來過我這裡,聽我小弟說他平時也不多話,安安靜靜的,文筆倒是真的不錯。」
男孩似乎看膩了架上的瓷器,又把頭轉向別處。突然地,他像望見什麼了不得的東西似的,朝某個方向跑了過去。
「啊……不可以用跑的!」男人慌張的大喊,倒是老闆卻笑著說不打緊。
男孩看見的是一個中等大小的漂亮布袋子,不知怎地,他覺得那個比其他古董有趣多了。他伸手取下被掛在牆上的錦袋,只覺得袋子摸起來冰涼軟滑,很是舒服。
「弟弟!別拿那個袋子!那個袋子有點邪門……」老闆一見男孩的舉動,本來想要阻擋,但卻欲言又止。
他看過好幾個客人拿了那錦囊便開始全身不舒服,他自己也不太敢碰它,但男孩卻若無其事的摸著,最後甚至摟在懷裡,似乎很喜歡。
不可思議。
「真是奇了……弟弟,你喜歡那個嗎?」
男孩點頭。
「這樣的話,我就送你吧。可是那袋子,很多拿過它的人回去都生了場大病,這樣你還想要嗎?」
「那,那種東西就不要了吧,小賀,你挑別的東西吧,只要別太貴,我就買給你好不好?」
男孩只是死死的抱著錦袋。
「唉……我這樣要怎麼跟老弟交代呢?老闆你也真是,隨便送人這麼邪的東西。」
「其實我聽說啊,那袋子有一千年的歷史了,但是我從來不信。你想想,那布袋子看起來半新不舊的。怎麼可能是一千年前的東西?但我見過,拿了它的客人啊……沒一個不馬上像得了重感冒的。今天我看那小弟弟的樣子,我也不得不相信,那袋子像是有靈性,會認人一樣哪!」
古董店角落的男孩,只聽見店外的雨聲和店內大人的說話聲,但他沒聽見的,是一句跨越千年的答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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