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次

作者姓名

作品名稱

就讀學校

佳作

彭羿華

砂灣

羅東高中

 

得獎感言:

感謝宜蘭縣文藝作家協會給了我這次機會,也要感謝國文老師及一連串的意外。一開始並沒有特別選擇寫小說,但結果卻在意料之外。第一次寫小說,感覺自己還有許多不成熟之處,有待改善。沙灣是每個人心中的夢想淨土,願每個人都能找到各自的沙灣,謝謝大家。

 

本文:

每一天,趕著歸鄉,漂泊的旅者,剛放了學,一襲汗臭的學生,西裝筆挺卻精神萎靡的上班族。達達達達,卡卡卡卡,匆匆的腳步和行李托車聲彼此交雜著,而剩下的空白處則被空泛的言語所填補,言語的意義因為時代的進步而退化。我看著,無奈的看著,在走道邊彈著不合時宜的英雄波蘭舞曲。塔塔塔塔,左手強烈的下降音,試圖撥正這上下顛倒的世界,但行者的表情依舊漠然,空氣中仍充斥著空泛的言語,新聞報紙的消息一樣荒謬,甚至一天比一天更令人失望。我放棄了,沉重的手使琴鍵悲鳴,本應洋溢著力感與熱情的結尾,我放棄了,我用雙手沉痛的爲世界哀悼,詮釋著這上下顛倒的世界,一次又一次。

 

「小流,你聽到了嗎?海潮的聲音,慢慢的,一陣陣的,把世上一切醜惡都帶走,讓寬大的海包容。沙灘映著灑落的月光,如滿天星斗,閃爍無瑕潔光。那裡就是銀沙灣喔!沒有雜音,純淨的世界,傳說的香巴拉。小流,你聽到了嗎?這是媽媽特別爲銀沙灣所寫的曲子喔!沒有框架,不受拘束,充滿愛與幸福的曲子,小流……」翻著泛黃的手稿,譜線和音符是熟悉的印記,我用琴鍵回憶著,發霉的痕跡掩蓋住最真實的情感,留下一截截空白片段。與母親最直接的連結是如此殘缺不全,如同這世界缺少了愛與幸福。我赤腳踏過無數沙灘,感受沙在腳上摩蹭後留下的溫度,希望藉此尋找答案,但都得到令人愈來愈失望的回應。我持續說服自己,儘管現實正不斷衝擊著與母親之間脆弱的連繫,空白隨著時間不斷擴大,離銀沙灣愈來愈遠,離母親愈來愈遠。我掙扎著不讓心中的黑暗漫延,祈禱就算世界顛倒也不能讓記憶有任何扭曲,能夠堅持下去嗎?我用樂音向上帝提問,一次又一次。

 

過著都差不多的每一天,我搭火車進城上學,還有一名少女,雖然同校卻沒有過任何交集。那都差不多的每一天,逐日啃食掉我們之間的距離,漸漸的,我們便習慣於火車進站前五分鐘到達月台,走進同一節車廂,坐在同一排位子。我甚至開始覺得有一個像她這樣能陪伴著上學的人,讓原本都差不多的日子開始有了些微變化。我並不喜歡和別人接觸,自從母親離開後更是如此,我的表達方式只剩下點頭和搖頭,家人一度很傷腦筋卻也束手無策。但令人驚訝的是,我開始熱衷於鋼琴,拉赫曼尼諾夫、莫札特、蕭邦,我學會了和世界對話,儘管鮮有人聽得懂,但我並不在乎。至少,我不排斥和她說話。每當列車穿梭於樹海中,她會靠在我身上讀著《窄門》的文庫本,一邊和我分享學校的點點滴滴,還有那些自以為換成別人就難以啟齒的心事。在其他乘客眼裡,我們或許只是一對經糖衣包裹的小情侶,但彼此的重要性可能已遠超過我們所想像。放學後她會留在學校唸書,而我則在車站一角傾聽世界的旋律,尋找失落的片段,一個完整的銀沙灣。不知道為什麼,我不曾告訴過她沙灘的事,銀沙灣對我有著不同的意義,如同名字,名字是最短的言靈,卻擁有最強大的力量。這是我與母親之間的連繫,也許我並不希望別人知道這樣的束縛,脆弱的記憶已經不起任何衝擊,也許吧,即使她是很重要的人。當她到來時,她會靜靜的坐在我身旁聆聽,等待著離峰時間的火車。「剛才的曲子好好聽喔!雖然有些地方帶點悲傷,但是在最後卻洋溢著幸福和平靜,就像芥川龍之介的文章《橘子》一樣,令人鬱悶的開頭卻在橘子被拋出車窗外時出現了轉機。橘子沉浸在陽光中,閃爍著溫暖的金黃色光芒,讓人再一次對生命、世界燃起一絲希望呢!」她總是溫柔的對我說,也許正如她所言,我的琴音因為她的出現而有了溫暖。這就是幸福嗎?還是芥川龍之介筆下虛假的人性?媽媽,我渴求著答案。

 

過著正在改變的每一天,時間將我們拉近,卻也使我們分離。當木棉花盛開,我卻無心欣賞,我一直追求沒有限制的銀沙灣,在此刻卻成為最沉重的枷鎖,連同時間、距離甚至夢想,一同束縛著我。我們都知道人生的枷鎖是不能輕易擺脫,也不容被擺脫,就像列車未到站之前不會停止,我們必須走下去,不能回頭,儘管南轅北轍,也只能默默等待相遇的奇蹟。世界隨著腳步逐漸崩解,聲音在一次次吶喊下變得嘶啞,愛與幸福不論是真實,還是短暫的虛幻,那原本緊握在手中,僅存的一點餘溫,在冷冽的寒風中,消逝。那最重要的話語,還來不及說出口,便已永遠沉默。我祈求上蒼再給我一次機會,一個奇蹟,但失去的意義已深植心底,還未能完整詮釋的愛與幸福,此刻就算用再強大的言靈,也喚不回。

 

夜壓迫著,腳步像肩上的電子琴一樣沉重,我恨,悔恨自己還無法詮釋愛的重量。等著最後一班列車,沒有目的地,我寧可忘記自己從哪裡來,不知要往哪裡去。車廂與鐵軌間的叩叩聲夾雜著引擎混濁的低鳴,不協調的雜音在名為情緒的海面上捲起陣陣狂瀾,憤怒、焦躁不斷在身上糾結纏繞,身體逐漸下沉,冰冷的海水灌進喉嚨,四肢開始陷入無法抑制的強烈顫抖,氧氣化為泡沫消散於海水中,肺發出缺氧的悲鳴,無邊無際的黑暗與恐懼嘩地向我襲來。我渾身溼透坐在車廂中,無力的靠著椅背,沉重的喘息伴隨車廂規律的震動。叩叩、叩叩,窗外燈火迅速倒退,化作點點繁星,列車披上光鱗,宛如一條蛇游移在銀河鐵道間。叩叩、叩叩,空無一人的車廂,燈光呆滯、死寂。叩叩、叩叩,視線在星雨中漸漸模糊,思緒跟著鐵道不斷延伸。叩叩、叩叩,世界在崩解,時間在回溯。

 

母親曾帶著我一塊兒搭火車,這記憶是確鑿的,只是忘了要去哪裡,但依稀記得是要逃離某個地方,永遠離開那裡,越遠越好。但諷刺的是,這座島的鐵路是環狀的,離一個地方越遠,也就離那裡越近,愈想跳脫那個框架,卻會被束縛得更緊。一樣生硬的椅墊,沒有溫度,我喜歡踮腳站在坐椅上,望著窗外的樹林、農地、水圳、電線桿。跟著鐵道一同延伸的柏油路,不論如何也不放棄,拚命追著火車跑的汽車,田地裡農人辛勤耕作,白鷺鷥則跟在一旁礙事。遠山白霧繚繞,細水在草原間長流,像母親教我畫的水彩,那時世界還是如此祥和。「小流,你喜歡媽媽嗎?」母親這樣問,「嗯!當然喜歡啊!」年幼天真的我,還不了解隱藏於問題背後真正的意涵,「至少還有一個人愛我。」母親的微笑很虛弱,我不懂,爸爸呢?大家呢?爲什麼媽媽要說出這麼孤單的話?透過緊緊環抱的雙手,我感受到母親溫柔的脈動,夾雜著寂寞。我不明白,被厚玻璃擋在窗外的夜色湧進車廂,漫過我與母親之間近三十年的距離,吞沒我的疑惑,媽媽眼中緩緩滲出的淚水,與夜色合而為一。不久,我開始爲顛簸的旅途感到不耐,我吵著問媽媽火車到底還要開多久才會到站,媽媽沒有回答,只是將我抱坐到她腿上,柔柔哼唱一段幽幽的旋律,手指在我腳上筆劃幾個姿勢,後來我才知道,那是蕭邦的離別曲。

 

「放手!我不准你把孩子帶走,永遠也別想!」母親的聲音,好強烈,帶著憤怒和絕對。「帶走?我只是帶小流回去和爺爺、奶奶住。」那聲音,是爸爸嗎?「爲什麼?明明有家,爲什麼要去和你爸媽住?」「孫子和祖父母住這有什麼好奇怪的?」「都是藉口,你們家在想什麼我不知道嗎?你媽打麻將輸了錢,要我借錢來還賭債,不借就拿小孩當人質,說得真好聽!誰知道跟你去住個幾天,小流還回不回得來?」「你說這話什麼意思!你本來就在銀行工作,員工貸款的利率比較低,當然是找你幫忙。」「什麼當然是找我幫忙?用我的名字貸款是我要還,我爲什麼要做這種事?」「家人有困難,你就不能幫點忙嗎?」「我也很擔心啊,但你們不把錢還我怎麼辦?她是你媽!她欠的債你們家四兄弟不還,為什麼我要還?你們家老二不是大學教授,很有錢啊,爲什麼不想辦法?」「他們有他們的考量。」「考量?你們老二的老婆只會考量如何騙小流回去當人質,這種拆散人家骨肉的方法,虧你們還想得出來,你們還算是人嗎?你還是他父親嗎?就算她是你媽,你想盡孝也該用對方式,我呢?小流呢?爲什麼我們要為此而犧牲!」「只是貸個款,你們犧牲什麼?難道我就沒在做事嗎?我已經把我所能用的錢拿去還了,你就不能也為這個家付出一點心力嗎?」「你們家從不把我當一回事,你爸爸知道我只是個剛考上的實習公務員時,他的表情有多麼不悅。現在出事才求我、恐嚇我,我為什麼要為一個不愛我的家庭做這麼多?」「你說我不愛你?你這什麼意思!」「夠了!不論如何,我絕對不會讓小流離開我,絕不!」

 

媽媽帶著我回到家,原以為能夠繼續平常的生活,但命運的衝擊仍撞碎我與母親的連繫,父親來了。父親將我從學校帶走,「爸爸,我們要去哪裡啊?」「回家。」父親簡短的回答,「可是這條路跟平常不太一樣。」「我們今天改走別條路。」一舊是簡短的回答。不久,我們上了高架橋「咦?這條橋好長喔!」看著紐澤西護欄的我發出讚嘆,那時我還不知道高速公路的存在,更不曉得通往哪裡。母親如同一個個快速通過的紐澤西護欄,離我愈來愈遠。母親在一個月後永遠離開我,我終於明白這條無盡的路,通往冥府。我不明白,大人們為什麼要吵架,總是把對方當成垃圾筒,將髒東西丟給對方,讓這世界充滿垃圾。健全的家庭,在一次次爭吵下瓦解。我已不適合站在椅子上,望著窗外的樹林、農地、水圳、電線桿。柏油路依舊跟著鐵道一同延伸,汽車依舊不放棄,拚命追著火車跑,田地裡農人依舊辛勤耕作,白鷺鷥依舊跟在一旁礙事。遠山依舊白霧繚繞,細水依舊在草原間長流,像母親教我畫的水彩,但世界已不是我要的那個世界,愛與幸福正在流逝。我不再是小孩了,我已能獨自演奏著蕭邦的離別曲,一次次詮釋著愛與死亡。夜瀰漫在車廂中,令人窒息的惆悵,盡是傾斜的模糊。水!是淚嗎?我哭了嗎?不,我沒有哭,只是流眼淚,因為我需要澆熄一切情感的水。

 

鹹腥海風,陌生海濱,我甩脫鞋子漫無目的地踱步。萬籟俱寂,唯有腳下的沙應和我的茫然,放下提袋,擺好琴架,尋求最後一次希望。此時銀月從黑幕中掙脫而出,潔亮的月光令人不敢逼視,在月華的照耀下,原本被黑暗籠罩的一切像鋪滿綢緞般,閃著銀色光澤。我佇立於黑暗邊垂,看著被光覆蓋的沙灣,裂縫中流洩出的記憶在腦海裡擴散,不,不可能!這裡……。當漁人從海上帶回母親時,母親包裹在白色紗裙裡,睡去的容顏宛如天使那樣沉靜、安祥,像服下了奧列‧路卻埃的睡眠藥粉。那天起,砂灣的銀光不再閃爍,原是充滿愛與幸福的淨土,母親卻選擇在此結束,愛的連繫頓時成為死亡的枷鎖。這就是答案嗎?這就是我長久以來追尋的答案?悲愴的嘶吼在海潮間震盪,顫抖的手拿起樂譜,撕碎吧!所有愛與夢想都不重要,連同一切撕成碎片吧!隨著海風、潮水帶向世界的盡頭。看著黑色海潮,不屬於人的禁地,除非跨越死亡的界線,我訝異自己的想法,此時我就像倒置的沙漏,愛正在流逝而死亡卻在加重。「放棄了?那與媽媽的連結呢?不完成嗎?」「最直接的連繫竟是死亡的記憶,我辦不到,我看不到愛與幸福,我無法譜出失落的章節,我不能。」「逃避嗎?媽媽希望創造給我的沙灣,我要逃避,不接替媽媽撥正這個世界?」「撥正?有多少人用死來提醒世人愛有多重要,但有多少人能驚覺?我不想再背負如此沉重的負擔。」「若每個人都放棄,這世上還有愛存在嗎?」「夠了!我不想再繼續,我累了。」我不想再帶著尋求愛的包袱,不論是愛情還是親情,我都無法詮釋。這握不住的愛,我不需要。

 

深夜無眠,可以去哪裡呢?午夜場電影早已散場,也沒有任何一班列車能載我去哪,只剩前方永遠不打烊的便利商店。叮咚,謝謝惠顧。拿著杯熱咖啡走在由影子指引的路上,嘴角上揚的弦月於黑暗中透出一絲絲嘲諷,惱人的尖銳笑聲在昏暗夜路間回盪。啜飲一口咖啡,難喝,淡得跟水一樣,如同這缺少愛的世界,和水一樣淡。在鐵道旁的公園找張椅子坐下,鋼琴聲,月唱著Norah Jones的”Come Away With Me ” Come away with me and I will never stop loving you……。琴聲與歌聲中世界不再是原來的世界,抬起頭來不是為了應和月亮而是怕掉下淚珠之類的,看見發著光的星星羅列於天空,再靠近一點,這張臉便會於黑暗中隱遁。世界不再是原來的世界,自己也不再是原來的自己,剎那間有串星星從遠方的天空急奔而來,”Come with me”月唱著,那是條銀河列車,轟轟然,停靠在鐵道上。不久,長椅上只剩下一杯咖啡,冷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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