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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芎城 

吳敏顯

老祖父的城

城池的模樣,在我這一代中國人的印象裡,已經相當模糊了。

我生活的都市裡,根據誌書記載確實有個「九芎城」的名字,但城門、城磚、護城河,甚至連作為城牆環植的九芎樹和刺竹,都找不到了。

少年時代,從鄉下坐車進城讀初中,在車站與學校之間排路隊時,還可以沿著種有老柳樹、大葉山欖、蒲葵的護城河邊走一段,不管逆水順水,都有清澈的河水伴在一旁緩緩流淌,鯽魚和大肚魚只知道各自成群結隊的遊戲,並不怕人。

護城河只有一般水圳寬,石砌的兩岸每隔幾十公尺便設台階讓人親近水面,早上供婦女清洗蔬菜和衣服,傍晚則有旁河人家洗刷家具。

後來,護城河被城裡的人當做垃圾溝丟垃圾,女兒三歲時就懂得把苦得難以入口的整袋感冒藥,偷偷地丟進溝裡。再後來,整條護城河即被加蓋當作馬路行駛汽車。

西城門上那塊「兌安門」,和北門上那塊「坎興門」的石頭匾額,被人撿了鑲在老圖書館的外牆上,後來還一度躺在文化中心陰暗潮濕的地下室裡。

當年老祖父由壯圍的土圍鄉下挑著舊棉被進城翻新,請棉被師傅添加新綿絮,打從新店過宜蘭河時,河上可能還沒有搭橋,他只能由渡頭搭乘人稱「臭腳和尚」所撐的木殼船過河,再從十六坎上岸走北門,如此應該從「坎興門」那塊石頭下走過。只是,不識字的老祖父,生前可能不一定記得城門上這幾個字。

曾祖父和老祖父那兩代,先前住過城郊北方的四結崁頂一帶,後來搬到抵美橋附近。然後離城更遠,到城東北已經可以聽到海濤聲的車路頭,開了一家小雜貨店。曾祖父不幸中了土匪流彈過世之後,祖父把家遷到土圍種田,附近曾有個土堤築牆圍成的小城,所以鄉人都稱是土城仔。

老祖父終其一生,沒有住過九芎城,反正修鐘的、補鍋的、收酒瓶和歹銅舊錫的、賣布的、買鴨毛的、向女人兜售胭脂花粉的、吹著短笛閹豬閹雞的,甚至彈著月琴扶老攜幼討飯的,都會定期從城裡下鄉,使很多鄉下人不必走很遠的路進城。

可是有些家具用品,像舊棉被翻新,添一件蓑衣,買一塊當天窗的玻璃,就得進城才行。其他田裡園裡所需農具,從打造鋤頭、鐮刀、鐵犁等,也必須進城到現在叫著武營街的打鐵仔街找打鐵師傅。

因此,從沒住過九芎城裡的祖父,和他那一代的鄉下農民,還是把這座城當作是自己的城。

我沒有見過老祖父的面,而老祖父的城對我也是相當遙遠,甚至距離越來越遙遠。在舊城與我住的都市之間,似乎臍帶已斷,且斷得近乎了無痕跡。

   父親的地圖

每到一個陌生的城市旅行,我第一件想得到的東西是當地的地圖,尤其是市街圖。

到北京,我憑著旅遊書上的地圖,找到北京市委黨校教書的朋友,還獨自一人在深夜搭最後一班市區公車,從城西回到城東住宿的飯店;在澳洲墨爾本,也是以飯店簡介上的市街圖,和朋友搭乘南半球最古老的電車,大清早跑到火車總站和雅拉河畔散步。

今年春節,縣史館的朋友送我一張月曆,月曆上的圖畫不是風景也不是美女,竟是一張以牛皮紙印刷的宜蘭市街圖,這張原為石版印刷的《宜蘭街案內》,係日本昭和九年的街景。讓我這個晚它很多年才出生的宜蘭人,看來眼熟卻陌生。

這張六十年前的宜蘭老街地圖繪製之前,日本人就已經拆掉了九芎城。地圖上找不到幾個城門的註記,且在圓形的環城道路外側,已有郡役所、警察署、法院、公園、男女公學校、旅館、公會堂、商會等設置。更有一條南北向的鐵道,從舊城東邊劃過,「宜蘭驛」還特別以紅字套印。

市街圖附有列車時刻表,上行和下行各有七車次,分布在早晨六點多和夜晚七點多之間。未標明起止站名,也未註明列車種類,想必單純。

地圖上有幾個地方,我能認得出來,是因為現在還存在著。像台銀支店、專賣局、林屋眼鏡鐘表店、郵便局、宜蘭醫院、法院、宜蘭座等。宜蘭座即宜蘭戲院,不演戲、不放電影的荒廢著已經很多年,孩童時期去看過一些像「宮本武藏」、「黃金紅孔雀」之類的日本電影,便習慣跟著大人叫它宜蘭座,現在都還有老宜蘭人這麼叫它。

昭和九年父親十七歲,是家裡唯一讀書識字者。有一天,他從鄉下騎著腳踏車,穿過一望無際的甘蔗園和稻田,到宜蘭街的市場採買割稻加菜的魚肉,買東西的地方便是地圖上尚未被光復路貫穿,還連結成一個工字形的南北館市場。有個住在城裡的親戚擔任市場管理員,便帶著父親一個攤子一個攤子去採買,因為管理員最清楚那個攤子賣東西不欺生。

我想,這應當是屬於父親的地圖,他熟悉圖上的每一條街道及很多家店鋪。父親指著地圖上宜蘭座附近的「飛鳳車行」說,那是當時唯一出租載客的黑頭仔車行,搭一趟車到壯圍鄉下要兩塊錢,而田裡除草一天的工資才三、四毛錢,所以大多數的人都坐不起,不少有錢人家沒病沒恙的也少去坐,免得招惹鄰人閒話,說是不知儉省的「開傢伙仔」。

父親記得,首任民選縣長盧纘祥在當上縣長後曾經說,在早先未上任前,夜裡搭出租車回頭城,總是在離市街很遠的地方就讓車子停下來,然後再走一段路回家。

父親說,市場西南角落那家用紅字印刷的「渡嘉敷醫院」,在那些年代很有名氣,卻誰都怕被認出是這家醫院的患者,因為它是城裡一家專治花柳等「髒病」的醫院。

這張看來並不複雜的市街圖裡,在父親的記憶中卻有很多可以說的故事。這是一張屬於父親記憶裡的地圖,我把它送給父親,老人家很高興的看了又看,像是捧讀自己的回憶錄。

   我和孩子們的都市

我出生不久,經常由母親抱著背著,跑到大瓦厝後的竹林裡躲美國飛機,那飛機從太平洋飛進平原的天空,一定先掠過大瓦厝,再朝西南深入宜蘭舊城市區丟炸彈。

鄉下不是美國飛機掃射或轟炸的目標,卻到處都聽說飛機回航為了省油和飛得快,免得被日本戰鬥機咬住尾巴,便一面往海面飛,一路把來不及在市區扔下的炸彈隨便丟,像鴨子一樣到處下蛋,弄得我們鄉下人非常緊張。只要聽到飛機聲就往竹林裡躲,到底竹圍林子擋不擋得了子彈和炸彈,可沒有人明白,也不曾有人想過。

我三歲的時候,父親到鄉公所上班,全家搬到一個比土圍較熱鬧一點的地方,離市區東邊只有三公里左右,村裡的人進出市區就頻繁多了。

鄉下人偶爾在溪裡罩住一條金閃閃的大鮘魚,便會從柱香袋上撕下一小片紅紙,貼在鮘魚的鼻孔與額頭間,再用細麻繩繫在背鰭上,拎著走到市區把魚賣給城裡的有錢人。說也奇怪,那離水一兩個小時的大鮘魚,只是不停的歙動著大嘴巴,到了城裡仍是生鮮活跳的。

結婚以前,我一直在這樣的鄉村長大,後來每天有汽車下鄉,大家到宜蘭市就不叫進城,而說是去「街仔」。大多數的鄉下人,無論老老少少都習慣用兩條腿走路,有的是捨不得花車票錢,有的認為一兩個小時才一班車,花在等車的時間早走到了,幾乎只有中學生或公務員才搭汽車或騎腳踏車。

成家以後,我搬了三次家都是繞著九芎城舊址外圍打轉。每一次總以為是在市郊,結果沒隔幾年就會被街道和商家所圍困。記得孩子讀小學的時候,還可以讓他們天天踩著路上的水窪子上學,放學可以走田埂捉泥鰍,那時住的可不是什麼荒郊野外,而是可以看到縣政府和市區樓房的地方。至於後來興建的文化中心,比起我住的地方,離當時的市區可得要加一倍以上的距離哩!

過去的宜蘭房子少,可說是地廣人稀,處處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稻田或菜園,間或包夾著竹圍村落。市區房舍較密集,但也不見高樓,無論民宅商家的磚瓦房都沿著街道兩旁排隊,讓人一家家走過時饒富興味。

樓房少大家可以把視線放得遠,任何人在蘭陽大橋上不費力便可以望見壯圍鄉公所和鄉農會;還有人搭火車走了老遠,還可以看到自己鄉下所住的竹圍。

當時的宜蘭人能住二層樓房的,一定是有錢人。中山路上有一棟木樓梯的三層樓,前方正向著火車站,它幾乎成為很多人認路的地標,只要說離「三層樓」多遠,連一些鄉下人都知道個大概。

大家住的地方寬闊,心地似乎也能夠包容許多。想問路,只要說個地頭名字,甚至村莊名字,就可以有答案;找人時,不知名不知姓都沒什麼關係,只要能說出個綽號,甚至是誰家的親戚或孩子,或是家裡有人做什麼行業的,很快便能打聽到。路上走個人,是村裡人或是外地來的,一眼便會被認出。

現在,高樓一棟棟興建,感覺上大家頭靠頭、肩靠肩的擠在一塊兒,實際上人人都成了見面不相識的陌生人。很多老宜蘭人都覺得,宜蘭已經越來越不像宜蘭了。

我認識一個在北宜公路山上經營遊樂區的老闆,有一次看到他面對幾個跋扈的政府官員,生氣的說:「你以為宜蘭有多大?我在山頭搭了幾座瞭望台,從那兒看下去,宜蘭不過巴掌大,要不相信,就來看看。」

現在的宜蘭,比起從前,真的讓我弄不清楚究竟是大了,或是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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