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捆著大山的絲帶         

吳敏顯

 

「鬼仔火!來去看鬼仔火賽跑囉!」

村裡幾個小孩,一起坐在鄉農會門口台階上,遠望著天邊時隱時現、飄浮不定的橘紅光點競相追逐。這曾經是我兒時晚飯後、睡覺前的遊戲,事後每個人還會到處向人誇口說:「我看過鬼火賽跑。」

民國四十年代,宜蘭鄉下很多人家裝不起電燈,更別說路燈。天高地闊的田野,到了晚上立刻陷落在漫無邊際的黑暗裡,不知名的小蟲子嘰嘰吱吱地吵成一團,偶爾穿插幾聲孤鳥的哀鳴。村裡的孩子無處可去,農會門口的水泥台階自然成為聚會所,大家坐在台階上,正好望見忽隱又忽現的鬼火在天邊戲耍。

平原三面被遠山像圍牆那樣攔住,從蘇澳一路緊緊地攬到鵠仔山還不放手。夜裡偏北那截墨黑的山影間,經常映現著和天空星星不一樣的星朵,顏色橘紅,且閃爍得厲害。像在溪河裡玩捉迷藏,這頭潛進去,直直憋了好長一口氣,才又從那頭浮現。

黑色山影裡出沒的奇怪星星,往往把村裡的孩子逗得滿腦袋問號。小孩子怕鬼,便咬定天邊那些亮光是鬼火。只是那些閃爍游移的鬼火,距離遠才沒人會怕,大家看野台戲那樣,邊看邊說笑邊打鬧。

水旺仔說:「應該是星星。」臭屁成隨即反駁:「肯定是鬼火,星星才不會動來動去!」廟公的孫子看法跟兩人不同,他說:「我阿公認為橘紅色是神明火,鬼火應當是青粼粼很嚇人才對。」

臭屁成不服氣地說:「鬼最會假裝,像老師說的虎姑婆那樣,何況他們本來就有青面鬼、紅面鬼。」

每天晚上,大家總是又害怕又想編個故事去嚇唬別人。其中,最會編故事的當數臭屁成,得了她老媽阿春姨愛說話的真傳。

平日裡,看到的橘紅色燈火不出三兩粒,時高時低,時亮時暗,有些冷清。但偶爾會有一兩個晚上,鬼火彷彿過什麼節慶,會同時在好幾處出現,高高低低追來追去,令人目不暇給。

「你們看,最高的那一粒是三太子,咱王公廟的大將,祂能夠隱身土遁,很會捉鬼,」廟公的孫子突然睜大眼睛,認真地用手指向那比較高、閃爍得比較厲害的光點:「看!你們看!三太子的赤兔馬跑得多快呀!下面那兩三粒鬼火很快就會被赤兔馬追上──」

「哼!你又不是臭屁成,專門亂彈臭屁。赤兔馬是關聖帝君騎的,三太子駛的是風火輪才對啦!笨蛋!」水旺仔兜頭潑下一盆冷水。

廟公的孫子不服氣地地回一句:「三太子可以向關公借來騎呀!」

接在你一句、我一句的唇槍舌劍之後,手裡的竹扇跟著成為說服對方的武器。使農會門口的台階上,像戲台那樣文的武的全上場。

直到暑假快結束的一個晚上,臭屁成等不及大家坐定位,便像老師那樣站起來向大家宣佈:「我老母講,天邊那些亮光不是什麼鬼火,是台北來的貨車車燈啦!它們必須繞著彎彎曲曲的北宜公路下來。」

如同晴天霹靂,大家驚愕噤聲好一陣子,才由水旺仔開口發難:「人都說阿春姨愛講話,才生下你這個臭屁成。騙誰呀!汽車又不是鄉公所那個酒醉課長騎的孔明車,只有一盞燈?」

「我問過我老母,她說那車燈遠在天邊的山上,當然看不出是一對。」

從此,我和玩伴們夜晚的遊戲就換了花樣,輪由我弟弟他們那批流鼻涕的毛頭,去看鬼火賽跑。

五十年代初期,我高中畢業到台北讀書時,爸媽一再叮嚀我坐火車。因為,走過北宜公路的人總是說:「太危險了!這條老命簡直是撿回來的呀!」也有人形容那段九彎十八拐說:「車子像廖添丁飛簷走壁那般,唰地彎過來、咻地拐過去,南蛇爬上牆壁也沒那麼驚險,很多車子一不小心便翻落山崖。」還有人透露:「如果開車的司機忘了撒紙錢,買通沿途的妖魔鬼怪,整輛車都會噩運連連。」

後來想起這些傳言,覺得有點道理。在那個年代,有機會走出這個靠山面海的平原,到台北看花花花世界的鄉下人,畢竟不多。這樣的人,如果不誇張一下自己的遭遇,怎能讓別人知道他去過大都會?

但像我這種出門在外,難得有機會回家的人,傳言根本攔不住似箭歸心。遇到火車班次太少,北宜公路的公路局班車當然列入選擇。雖然,早年的北宜公路又窄又彎,全程石子路面,班車若是正巧跟在其他車輛後面,前車揚起的灰塵,很快灑得整車廂的人灰頭土臉。

七十幾公里路,只有部分視線不良的連續轉彎,或是陡坡路段,才會在路基中央埋下較大的卵石,再鋪上兩條薄薄的水泥車帶。我稱它水泥車帶,是只在路面鋪出兩條不到兩台尺寬的水泥路面,平行地朝前蜿蜒。司機必須時時刻刻將兩側輪胎對準那狹窄的帶狀水泥路面駛去,才能降低車廂搖晃跳動程度。

這種克難路面,僅比石子路面好一些,車子拐過急轉彎或越過窟窿,行李架上的大小包包,照樣蹦下來砸在乘客身上。我曾經看過前座的男子,被包袱裡掉出來的瓶子淋了半邊臉的辣椒醬。包袱主人趕緊掏出小手絹幫那男子擦拭,沒想到一擦擦出個紅臉關公,尤其男子那雙生氣而睜得大大的眼睛,經辣椒醬一抹,很快只能皺起眉頭,朝兩邊瞇成長長的鳳眼,還真有幾分像戲台上的關公。原先那些暈得七葷八素的乘客,個個摀住嘴,想吐又想笑。

搭乘北宜公路客運車,令人害怕的就是暈車。一趟車坐下來,左顛右簸、上蹦下跳、前俯後仰地反覆折騰,一旦有人發難,嘔吐很快傳染開來,整車廂都彌漫著酸臭難聞的味道。曾經有個老太太帶孫子坐在鄰座,那男童原先高高興興地朝著車窗外看風景,隔沒多久便從飯菜、麵包吐到只剩酸水,紅潤的臉蛋變得白蠟蠟地,緊閉著雙眼斜倚在他阿嬤的腿上,卻還不忘問他阿嬤:「我吐那麼多,是不是連腸子和心肝都吐掉了?」

老人家輕輕拍著小孫子的肩膀,笑著安慰他:「不會,不會!你乖乖地再睡一下就到了,到宜蘭我們再也不坐這個車了。」其實老太太的臉色跟大多數人一樣,一陣白一陣青,還不斷地深呼吸喘大氣。

有一回,我搭的班車在坪林和小格頭之間遇到濃霧,車厢外的景物全部失去蹤影,整個天地遭白茫茫的雲霧充塞,只剩車廂裡的人勉強辨識彼此。大白天,客車亮起車頭大燈,卻也只能循著前方四、五公尺處的路面標線,朝前慢慢行駛。有乘客不斷地站起身子朝前探看,好像這樣就能夠幫司機一些忙。沒有人吭聲,人車彷彿遊走在一場大夢裡。

過了很多年,自己會開車之後,睡覺時還會夢見自己糊里糊塗地把車開進那片白茫茫的雲霧裡,只能盯著路面一小截雙黃線持續前進,任憑我怎麼踩煞車也煞不住,更不知道車子要駛向何方,直到轟然一聲驚醒過來。

我曾經由日本京都搭幾個小時的遊覽車,一路玩到箱根溫泉。車過靜岡沒多久開始爬坡。這條日本國道,是兩線道的山路,彎彎曲曲地爬升酷似北宜公路,車道的寬度則不及北宜。當時接近黃昏,上山車輛排著隊依序行駛,下山車道則空空蕩蕩。路面分隔車道的黃線,猶如一道深溝,沒有任何車輛敢越雷池。車隊順暢前行,當然不會出現北宜公路上常見的緊急煞車,或猛烈閃避的鏡頭。全車乘客,安心閒適地欣賞著車裡的電視影集,或窗外的風景。

日本回來後,我常把這段見聞說給朋友聽,朋友們的回應是:「對呀!大家不跨越雙黃線侵入來車道,北宜公路也是一條安全又美麗的山路呀!」

現在的北宜公路,許多彎道已經拓寛,雖然迴頭彎還是迴頭彎,該左拐右拐的還是左拐右拐,但路面已經鋪得油緞緞,整條路彷彿捆著蒼翠大山做為禮物的絲帶。路邊種植漂亮的花木,開車經過不再那麼緊張,乘客也可以安心閒適地欣賞風景。自備車輛的遊客,紛紛把沿線山澗溪谷當做郊遊景點,才驚訝地發現那些隱藏在山村裡的老住戶,竟然都是桃花源裡的居民。

這些年,人們把層層疊疊的群山肚子挖個大洞,鑿出一條直溜溜的高速公路。看來,大多數人很快會忘掉原先這條越來越美麗的山路了。

尤其宜蘭平原處處燈火通明,樓房櫛比,從平野上已經不容易望見行駛在九彎十八拐路上的車燈。無論是我的或是臭屁成、廟公的孫子、水旺仔他們的孩子和孫子,都不可能找到三太子的神明火或妖魔鬼怪的鬼火了。

真是可惜呀!將來所有的孩子們,大概沒有什麼機會聽到,有哪個老人家能夠絮絮叨叨地把這條拐過來又彎過去的北宜公路,當做一本故事書那樣來敘說了。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lway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