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方的天空/黃以恩

妳還記得嗎?在那片蔚藍之下,妳雀躍於碧綠的草地上,拋棄了貧困、拋棄了煩惱,在童年的夢裡,世界是溫暖的,是五彩繽紛的,每一個笑容在天空之下綻放。 

但是有多久,妳遺忘了童年的夢?將它留在遠方的天空之下,童年的夢輕輕闔上眼睡去,在妳前往未知的國度,與妳相伴的只有惡夢。 

1.

在船上搖晃著,妳的心懸掛著,把一切思念留在故鄉,義無反顧的登上船,冒著被查緝的風險,前往一個未曾相識的國度,因為妳聽說那裡的錢要比家鄉好賺,為了心中思念的那個人影,妳必須拋開天真、拋開疑慮、拋開恐懼。 

魚的腥腐味夾雜濕黏的汗水,每個人緊貼著黏膩的肌膚,在狹小的空間,都成了一種令人難以忍耐的煎熬,但是他們都有自己必須完成的命運,他們都希望踏上了這艘船,能夠將自己的命運導向不一樣的未來,即使他們早已隱約明白這條道路也許也是波濤洶湧,也許是另一個困境的開始,仍走向前去,只能走向前去。 

2.

一群孩子在妳身後竊竊私語,「瑪麗亞、瑪麗亞、瑪麗亞!」開始一聲聲呼喚,突然一個孩子衝過來重拍妳的肩,妳因突如其來的動作受到微微的驚嚇,納悶的看著那名還臉帶稚氣的孩子。「喂!瑪麗亞,在叫妳啦!」不解、疑惑。「喂!我們的球掉到水溝裡,妳去幫我們撿。」 

妳不知該如何是好,納納的站在原地,陰沉的天空開始飄下細細的雨絲,孩子不耐煩,聲音是夾雜憤怒的:「什麼啊?真的很笨欸!聽不懂人話喔?」剛剛拍妳肩的孩子自己將球撿起來,口中一邊碎碎念:「就是很髒才叫她撿,結果根本沒用嘛!」孩子們很快消失在雨的盡頭,留妳一人,在徬徨之中。瑪麗亞,不是妳的名字,在這裡,妳找不回象徵自己的代號。 

妳望向那些孩子離去的方向,他們跟妳的孩子差不多大吧!可是不同的是,他們都擁有一雙健全的腳,妳的孩子卻為疾病所苦,日益膨脹在雙腳的腫瘤,讓妳的孩子備受折磨和嚐盡所有屈辱。那腫瘤,長在他腿上,也長在妳的心上,成為你們兩人扛起的重擔,因為妳的丈夫早已因為過度勞累而死亡,沒有人能夠在你們身旁繼續支持你們,妳只能將孩子留下給媽媽照顧,隻身一人來到臺灣尋找薪水更為豐厚的工作。 

思緒不斷在腦中盤旋,所有東西彷彿都是一滴又一滴的雨,在細雨中,妳模糊了視線,任憑雨水滑落臉頰,冰冷的雨水變成滾燙的液體流下,妳用手用力一抹,抹去那不甘的情緒,很快的將自己受傷的情緒隱藏,妳必須堅強,才能保護妳的孩子,才能賺取足夠的錢讓孩子接受治療。妳跨步向前,朝向風吹來的方向,妳只能選擇繼續前進,或者說,環境從不給妳選擇的權利。 

3.

妳用手護著手中的菜籃,急急忙忙跑回雇主的家中,遠遠看到那張面無表情、如白紙般的臉,站立在屋簷下,冷冷的,站著。 

「叫妳買個菜買到哪裡去了?」 

「沒……沒有……因為……下雨了……」 

妳講的「國語」還有些彆扭,面對女主人的嚴厲問話,妳不知道該如何向她解釋,手心冒著汗,手指交纏著,緊張的握著。那人像是發瘋似的尖叫:「你們菲律賓人就是那副德性!現在是我好心用妳,妳以為誰會像我好心一樣用妳這種偷渡過來的菲律賓人啊?你們這些人不懂感激就算了,現在是怎樣?要反了嗎?」 

緊緊交纏的手指開始環抱著頭,落在妳身上的,是一下又一下的重擊。「菜都弄濕了,妳是要叫誰吃?只有你們這種人要吃而已!」她把菜籃狠狠砸向妳,妳眼前被濕漉漉的綠蒙蓋,身體上是青的,混雜一些熱紅的掌印,還有紫色的瘀血,以及前天才剛結痂的傷口。妳默默蹲下將菜葉拾起,眼睛泛著晶瑩的淚光,有些紅,映照著身上的傷痛。 

有種想逃跑的衝動正在蠢蠢欲動,心中的騷動不停歇,受夠了!受夠了!哪個「人」沒有尊嚴?憑什麼自己得招受如此對待?完全不像被當成是一個「人」的方式對待?一連串問號、惶恐、憤怒,以及悲傷傾瀉而來,跟著雨點全打在妳身上。 

天空越來越暗,濃黑的烏雲碎成雨點,掉落。 

妳開始無聲的哭泣,無助,妳能找誰幫忙?沒有。因為妳在這裡是個如幽靈般的存在,是個不被允許的存在。 

強忍的淚水,抽動的肩膀,低聲的嗚咽,無聲的哭聲開始想要衝出喉嚨。妳壓抑自己的情緒,只為了孩子。對,孩子。妳想起那明明還稚嫩的臉龐上,眼眸卻帶著的淡淡憂戚,然後在妳要離開的前一晚,睡在妳身邊的他將妳的衣角緊抓,彷彿知道妳正要從他身邊溜走似的,妳硬生生把衣角扯開,硬生生把你們兩人扯開。 

想念隨著雨勢一同高漲,妳很痛苦,但是妳又再一次把這痛苦吞下,妳知道妳不能在這裡停下,甚至轉身離開。於是妳用顫抖的雙手將門把輕輕轉動,進入。 

4.

「求求妳!不要再打了!不要再打了!」妳尖銳的聲音透露妳的驚惶與恐懼,鮮紅的血開始從烏黑的髮絲中流下,還飛濺了幾滴在衣服上,那血紅在衣服上顯得更加怵目驚心。妳的手只能在空中漫無目的的阻擋,妳根本不知道,下一秒她會從哪個方向打來,妳不斷試著往外跑,想要遠遠逃離那個巨大揮舞著的木棍。「妳再叫啊!妳這個混帳!竟然敢偷拿我的錢,今天不打死妳,我難消心頭之恨!」 

「不是我……不是我……求求妳不要再打了……」妳不知道那些錢是什麼錢,但妳肯定是沒拿那些錢的,妳親眼看到是她的兒子偷偷拿去的,但是他威脅妳如果說出去就挖了妳眼睛。 

「是妳兒子拿的,不是我。」 

那個女人愣了一下,接著她的臉慢慢漲成青紫色。「胡說!妳竟然隨便誣賴人!我今天一定打死妳!」又是一陣如狂風暴雨的木棍落下,打在妳身上成了一條又一條的血痕。 

覺得靈魂好像要抽離身體一般,雙手雙腳沒了力氣,漸漸放棄抵抗,抵抗也沒有用了。但瞬間妳的腦海閃過孩子的臉,不行!不行死在這裡,要離開!妳雙手突然湧起一股莫名強大的力量,將女主人用力推開,朝門邊奔去,開門,逃跑。跑到街道上,竭盡力氣的跑,用力呼吸外頭的空氣,妳第一次覺得自由,自由的像是在空中翱翔,輕飄飄的,抬頭仰望天空,天空藍得不可像話,像畫一般,像夢一般。 

藍得不可像話…… 

5.

妳醒來了,天空變成一片白,什麼也沒有,只是很寧靜的白。「妳醒啦?不用擔心了,妳的傷沒什麼大礙,這裡是醫院。」一個親切的嗓音在妳耳畔響起,妳不安的情緒得到稍稍紓緩,妳環顧四周,好險,雇主沒有在這邊。 

「嗯……不過妳是非法移民吧?這樣的話,可能會比較麻煩。」妳一聽到,本來舒緩的心情頓時又緊張起來。「那個……那個……我會怎麼樣?」護士小姐搖了搖頭。「不知道,可能妳會被送回國去吧。」妳開始喃喃自語:「不行,我不能回去,還沒有錢……」 

外頭突然傳來一陣吵雜的聲音,「不好意思,可以讓我們採訪一下那位女士嗎?你就通融通融吧!」一群記者進來了。 

「妳好,我們想採訪妳。呃,請問妳會說中文吧?是這樣的,我們想針對人蛇集團和海巡相關單位勾結的報導,想請教妳一些相關的問題……」 

妳聽不懂他想問的是什麼,妳只是疲倦的搖搖頭,突然想到什麼似的,妳瞪大著雙眼,緊張的哀求道:「我……我……不能回去……你們誰可不可以幫幫我?我兒子生病了,我需要錢,真的,拜託!」眼淚潰堤似的,妳已經無法自已,數個月下來,新舊交錯的傷痕,妳一再吞忍的痛苦,一直思念的那個人,就像他腳上的腫瘤,一直擴大、一直擴大,壓迫著他的神經、壓迫妳的精神。 

眾人都不知所措,被妳突如其來的悲傷所感染,每個人都微微垂下頭來,似乎在為了那個小男孩祈禱,也是留了一些空間給妳,讓妳放釋所有情緒,盡情的痛哭。在潔白的走廊裡,妳的哭聲傳達出去了。 

6.

在夕陽西下,天空被染成哀淒的橘紅色,妳的故事開始流傳出去了。 

當晚,網路上開始展開熱烈的討論,有的人認為妳只是不想回去,所以才用苦肉計說了個爛謊,但是更多人選擇相信妳的故事,決定連署為妳爭取留在臺灣的機會,並且希望能夠為妳的孩子募款,讓那個可憐的小男孩,擁有一雙正常的腳,不求能跑得比別人快、跳得比別人高,只是希望他能用自己的雙腳走出一步,不再被人譏笑,不再為此感到難過。 

隔天,報章雜誌有了更多內容,其中也有加油添醋,但不論是非為何,眾人所知的就是妳那悲慘的故事。開始病房裡會收到不知名人士送來的花、水果,起初妳仍有所疑慮,有點過於受寵若驚,對於自己命運如此大的轉變,妳仍感到不可思議,整個世界像是變了一樣,變得美麗,變得溫暖。妳看不懂寄來的卡片的意思,但是妳懂它的心意,妳流淚,不是因為痛楚,而是因為感動。 

看著堆疊的卡片,那是堆積的愛與勇氣,妳聽見錢幣堆疊的聲音,那不是粗俗的銅臭,而是每人一點一滴為妳和妳孩子投下的關懷,不是憐憫或施捨或鄙夷,而是真真切切的關懷。彷彿是夢般的囈語,妳默默祈禱這一切成真,足夠的錢醫治、足夠的錢醫治他腳上的腫瘤、那腳上沉重的腫瘤。 

飛機越過浩瀚的海,碧藍的波光粼粼,稚嫩的臉龐貼著窗,而後墜落於一座小島上。生命的驚喜永遠都是會存在的。 

病房的門輕輕被推開了,一個坐在輪椅上的小男孩被推了進來,他的神情還略顯恐慌,但是他懼怕的心情在跟妳四目交接時,全然消失。 

「媽媽!」 

欣喜的表情全然顯示在臉上。 

7.

妳很驚訝,當那個小男孩對妳張開雙臂擁抱妳時,妳仍感覺不到真實感,簡直就像騙人一般的,妳無法從那震驚中脫離,就這樣,只是靜靜的讓他抱著妳。 

然後天空又開始降下小雨,但不同的是,這場雨,很安靜。 

雖然妳遇到對妳態度很惡劣的臺灣雇主,也遇過鄙視妳的臺灣人,卻也看見眾多臺灣人為了妳聲援,網友們極力的發動連署,籌措了將近百萬的醫藥費,心中湧起久違的溫暖之感,妳真心感到自己有多幸運,多少人能像妳一樣,能得到這麼多人的關懷,社會底層還有比妳更窮困潦倒的人,命運比妳更悽慘的人,但是妳幸運獲得這樣難得機會,妳很開心、很感激,激動的心情讓妳完全說不出一句話,只能緊緊摟著孩子。 

可能再過個三個月、一個月,甚至一個禮拜,人們會漸漸將妳的事遺忘,因為妳的故事就像路邊隨處可見的小草,小草隨處可見,就像世界上總有悲劇不斷發生,人們卻鮮少注意到,直到有人留意,那也只是驚鴻一瞥。妳現在所希望的,不僅是有人能對你們母子倆伸出援手,也能向全世界伸出援手,或者只是投射一個溫柔的眼光,妳希望藉由自己的故事,告訴全世界,我們都需要一個容身之地。 

妳看著緊握妳雙手的妳的孩子,手心傳遞來的熱度告訴妳,他真的就在妳身旁,而他臉上掛著一絲淡淡的羞赧的笑,告訴妳孩子會有康復的一天。儘管復健又是一段艱辛的路程,前方還有什麼困境等著妳,妳也無從知曉,但是妳還是會向前,為了妳所愛,以及愛妳的每個人。 

「媽媽……」 

「嗯?」 

「我真的好想妳。」 

妳哭了,緊緊抱住妳後半輩子的夢,他也緊緊依偎著妳,你們倆都哭了。是感激的淚水,是解脫的淚水,是思念的淚水,在蒼穹被淚水籠罩的都城,妳又再次找回童年的夢。 

雇主,傭人;臺灣人,菲律賓人;在同一片天空下呼吸。被淚水洗滌後的天空,更加清澈,妳終於笑了,童年時刻天真無邪的笑,無憂無慮的恣意奔放。此刻,妳忘了貧困,忘了煩惱,在那片蔚藍之下,只要能夠獲得一絲的愛,就算遇到再多挫折,受到多少傷害,妳仍是努力的,笑著,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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