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阿嬤的故事/吳采霖

她想知道,是否只要微笑,就可以卸下肩上的悲傷?

她想知道,是否只要將回憶打包,就可以坦然接受失去的一切?

無論經過多少歲月,她仍愛惜著那一個穿線器──生鏽的鐵片上刻著梅花圖案的那個穿線器。與他的遺物一起如珍寶般地收藏在那陳年的喜餅盒內。 

「我回來了!」我揹著那赤紅色的嶄新書包跑進家門,這是我每日傍晚一進門的第一句話。

我,那年七歲。剛上小學,彷彿來到了新世界一樣:隨口哼著自編的小調走路上學,風兒引吭高歌,樹群隨之起舞,連時間都好像加快了速度一樣,歡樂的上學時光總是伴隨夕陽的來訪一併劃上句號。回到家,自然是滿心雀躍的「報告」從學校學來的新知識與一天的新鮮事。

「阿嬤!我會唱歌了喔!你聽,春神來了誰知道,梅花黃鶯報到……。」

「阿嬤!你看我九九乘法考了九十分耶!二二得四,二三得六……。」

    有時阿嬤會微笑著聽我說完;有時當我興奮不已,說話的速度快得宛如機關槍的掃射時,她會先摸著我的頭說:「先去買個梅仔餅食啊?食完閣慢慢講給阿嬤聽?」

然後我們會一起走到沒幾步遠的柑仔店,買一包十元的梅餅,再回到阿嬤老舊卻簡樸典緻的房間內享用,喝著阿嬤泡的微甘苦澀的老人茶,這是最尋常不過的幸福滋味。每到黃昏,阿嬤都會問我要不要和她一起吃飯,我都滿心歡喜的答「好」。阿嬤用陳年電鍋煮起來的飯不像學校營養午餐的米粒粒分明,反而像棉花糖般綿綿軟軟的,米粒如膠似漆的黏著在一起,然而嚼起來卻有淡淡的陽光甜味,及濃濃的綿密口感,對我來說,這獨特的口感不會輸給大飯店的池上好米!

在閒暇之餘,阿嬤會替我們縫補衣服。她總是拿著針,用口水抿一下線頭,再直盯著那好似仇人般的小孔,拚命的「穿」。額頭上早已汗水涔涔,口水也舔到快乾涸了,還是攻不下城池,最終往往棄械投降,萬般無奈的說:「阿妹啊!來幫阿嬤穿線,你卡少年,目睭卡好。」而我也總是不負使命,身手矯捷的就完成了這項「艱鉅」的任務,再帶著優越感與邀功的語氣吵著要阿嬤說以前的故事,而阿嬤也總是央我不過我的苦苦哀求。 

「古早時,日本人還擱在的時陣,每日賣薑賣得笑咍咍。有時仔擔薑去市場,我沿路,日本人就沿路開始喊價。猶未行到市場仔,就賣了了啊!」阿嬤說著以前的往事時,眼神總是閃爍著光芒。

「哇!好厲害!」還小的我,語氣充滿敬佩與尊敬。

彼个時陣價數實在真好!阿公按呢辛苦沃肥、照顧,實在無枉費!毋過爸爸真笑詼,給他三元買四秀仔。竟然買了一大簍金蕉轉來,被我罵了足久!」阿嬤咧嘴一笑。至今仍感覺這些往事彷彿昨日才發生似的,依舊彌新。

每當阿嬤滔滔不絕的訴說著她的故事時,我的眼睛總散發出彷彿不可置信的光亮,這些無法從想像中得知的「古早時陣的代誌」彷彿是上個世紀的新鮮事。

有時候我真的很羨慕古早的社會,純樸敦厚的民風,互助合作的人情,這大概是現今人無法比擬的吧?

「阿嬤,妳跟阿公感情很好嗎?」

「新婦仔,有啥感情?」每回我問起阿嬤與阿公的愛情故事時,她總是用這句話來回應我。

的確,阿嬤是童養媳。妾髮初覆額時就與阿公朝夕相處了。

阿嬤的娘家並不富裕,她又是最小的女兒,所以嫁妝也只有一些基本的民生用品與一只稍微別緻一點的裁縫箱而已。

不過奇怪的是阿嬤明明有一只裁縫箱,為什麼不用裡面的穿線器來穿線,而硬要和那針線過不去呢?

「要注意,毋通用歹啊!」

我心裡不禁感到萬分好奇,是怎麼樣的神奇物品竟讓阿嬤如此戀戀不忘,且如此細心呵護呢?一時興起地跟阿嬤借了那只幾十年前的裁縫箱細細打量一番。阿嬤看著它,眼裡閃著光影,好似想起剛出嫁時的尷尬嬌怯,一滴甜美泛起漣漪,羞赧地笑了笑。

鐵箱雖已佈滿了鏽,鑲在外邊的圖騰早已斑駁,無法辨識它曾經的美麗,但外表平整的像塊豆腐,歲月並無在它身上留下任何的坑疤,想必當年也是十分精緻華美!打開這充滿時代感的鐵箱,裡面不管是針盒還是捲尺都印滿了梅花的圖案,一看就知道它們是同一組的,不過,無論我左翻右找就是找不到那唯一的穿線器!

「阿嬤,這箱裡怎麼沒有穿線器?」

阿嬤先是愣了愣,然後低垂著眼,好像是在想什麼似的。但她只是嘴角微揚,沉默地蓋上蓋子,用鑰匙把所有此刻的心情也一同鎖上。她笑了笑向我問道:「阿妹啊,阿嬤泡梅仔茶乎你喝?」在那之後,阿嬤就從未再提過這只箱子了。

我怎麼猜都猜不透,不過是一枚穿線器,阿嬤為什麼不說明白呢?又是怎樣的心情,多年後依舊難以開口呢?但是此刻香淳的梅子茶正催促著我投入她的懷抱,我也沒有花心思去想這種問題了。

翊年,蛩蟬兒鳴叫的特別猖狂,整個夏天瀰漫著不懷好意的詭譎。那一年,政府官員突然造訪。

「不好意思,先生。爲了國家的福祉與復興,需要您的土地來建設高速公路,這是公文,」他畢恭畢敬的遞上幾張紙,臉上堆起的笑意早溢出了嘴角,這一瞬間,我看到戴著小丑面具的陌生人在我面前演戲。

「誰不知道你們政府在打什麼主意?說什麼國家建設?為全國人民著想?不過都是替你們的蠻橫行為找的藉口罷了!」爸爸伸手一揮,那疊白紙便散落了一地。

「先生您誤會了,國家會依照特定的價格來徵收您的土地,也會協助安排您一家人的去處,請您放心。」他一面說著,一面哈腰點頭,他是個愚笨至極的小丑。

「你可以用金錢買我們的土地,你可以蓋一間新的房子給我們住!可是你可以幫我們再建造一個一模一樣的家嗎?我們十代以來都一直住在這裡,你能取代我們在這個土地上的一切嗎?」

「……。」

我沒有聽完他們在講什麼,只覺得這場戲無趣極了,逕自回到房間裡,拿起彩色鉛筆在畫紙上畫啊畫。畫紙上嶄新的門前有一個大大的花圃,四周是用木頭做成的圍籬,寬大的稻程是我嬉戲的空間,屋子右前方是大大的落地窗,夕陽斜照時會灑落遍地的金粉,屋裡的小狗會搖著尾巴在這片金色的沙灘上奔跑跳躍。我想要幫阿嬤畫一間她專屬的房間,可是我不知道阿嬤喜歡什麼樣的格局,構想了半晌,只好在房子的左前方先種一棵她最喜愛的梅子樹。

隔天,我掛著得意的笑臉,拿著甫畫好的新家設計圖找阿嬤獻寶。當我越靠近阿嬤的房間心中越是感到詫異,平常這個時候的阿嬤可忙碌的呢,她的古董收音機會拉開嗓門高聲歌唱,而阿嬤總是跟著旋律吟哦,多年來,她的收音機與歌喉皆不曾請假,怎麼今日悄然無聲呢?於是我放輕腳步,悄悄地從窗戶往阿嬤的房間內望去。

這一刻,我看見阿嬤木然坐在床上,眼神迷濛地望著天花板,屋內的棉被和衣物全亂成一團,昏黃的燈光把阿嬤佝僂的身軀拉得更長了。猛地,我驚覺阿嬤蒼老了許多。她不時緊皺眉頭,或又突然痴痴的笑了起來。不久,她拿起那個看起來年代十分久遠的喜餅盒。我之前從未見過它,它和阿嬤其他收藏的盒子不一樣──它一塵不染且包裝完好。待阿嬤掀開一看,我發現裡面有很多新奇古怪的玩意兒,是我從來沒看過的!阿嬤拿起一個像注音符號「ㄒ」的東西,愛憐的轉一轉、瞧一瞧,又好像深怕它壞掉,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回去。

「阿嬤,那些是什麼?」心中的疑問已按耐不住,聲音迸地從喉嚨衝出。

好像一條線突然斷掉一樣,她的身體顫抖了一下,表情有些許為難,又有些羞赧,好像偷吃點心的小孩子被發現一樣。

「阿嬤!告訴我嘛!」我溜地坐到她身旁,搖著阿嬤漸趨孱弱的手催促她說明。

有一段時間她什麼都沒有說,只是靜靜的望著那盒子,好像忘了上發條的娃娃一樣,凝視著眼前的重要事物。 

她的時間倒轉了,在時針與分針的旋轉下,鎖被開啟了。

「這些都是你阿公小時候最珍貴的玩具,長大後怕玩這個會被人瞧不起,就都收在這了。」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總覺得講這句話的阿嬤仍陷在某個遙遠的時空裡,徒留軀殼坐立在我身旁罷了。

我既好奇又小心的翻弄著這些「稀世珍寶」,最後在一些紙牌後面發現了我尋找已久的那個解答──刻著梅花,和針盒、捲尺同一組的穿線器。

「阿嬤!為什麼這個在這裡?」

阿嬤似乎被我突然的大聲詢問給嚇著了,雙肩抽動了一下。呆愣了一下的她,緊咬著上唇許久。終於,嘆了一口氣,闔上雙眼,又躊躇了片刻,用那微微顫抖的聲音娓娓道來:「他說這是我們的信物……。」

在日治時期皇民化運動,也是米國開始轟炸葛瑪蘭的時期,阿公被招募加入志願兵。那時的年輕人被訓練成效忠天皇的「日本人」,認為從軍是件光榮的事情,甚至血書以表示誓死效忠天皇,所以對於從軍這件事,鮮少存有疑慮或遲疑。

然而阿公他並不如此認為。膚淺的戰爭,真實的生命,豈是可以說打就打?他明白上了沙場可能就沒機會回來了──所以他要逃兵,逃到深山裡,直到戰爭結束。他雖然明白這不是一件容易事,逃兵也絕不比參戰安全的多,但是他想起故鄉尚有年邁的母親、稚幼的孩子,還有眾多親友的堅持守候,當然,還有他這輩子最摯愛的牽手,於是他知道自己要活著回來。

說到這裡,梗塞的情緒快要潰堤似的,我幾乎覺得阿嬤是一個字一個字「擠」出來的,彷彿說這些話需要極大的勇氣。

眼角泛著淚光的阿嬤吐出了這幾個字:「我還是沒辦法讓這間厝被拆掉……。」她用雙手遮住她早已模糊不清的視線。

「阿嬤妳不要難過,我去跟那個叔叔說我們不要搬了!不要拆了!」

「憨因仔……。」

我第一次看見阿嬤這樣,一時之間也不知如何是好,便伸手抱住她,阿嬤的身子不斷地微微顫抖,我突然覺得阿嬤好瘦好瘦。時光帶走了她的愛人,也攫走了她健康的身軀。全身上下只剩下骨頭的她,感覺像溜煙隨時都會消失一般,我下意識的將她又抱了更緊了一些。 

昨日的安逸,襯托著今日的離別之苦,而明日的相見又在何處呢?支撐著他們兩人情感的就是那些信物,信物仍乘載著他們的倆情繾綣。阿公帶著阿嬤的穿線器逃離家鄉,阿嬤收藏著阿公的摯寶守候著,彼此信任著對方,祈禱著對方平安無恙,不管下雨的日子,還是放晴的日子……。

我看著阿嬤身旁靜默的穿線器,輕輕的觸摸那鐵製的衣裳,似乎也能感應到多年至今仍緊緊相繫兩顆心。我小心翼翼地幫阿嬤將它放回喜餅盒內,闔上蓋子,送它回屬於它的那年庭院裡……。 

房子依舊是拆了。那天阿嬤堅持要親自去送它。看著一磚一瓦被打碎,阿嬤什麼都沒說,只是靜靜的站在矮牆邊看著,直到最後一根柱子倒下。在那之後,阿嬤變了,變得更消瘦,更憔悴,從前常常琅琅笑語的阿嬤不見了。阿嬤彷彿失去靈魂一樣,什麼也不想搭理,再也不想回應生活上的種種事情。醫生說那是阿茲海默症,父親說這是俗稱的老人癡呆症,但是我不相信阿嬤把什麼事都遺忘了,因為我確信有些事情在她心將永遠斑斕絢麗,永不褪色。 

我終究沒有把我畫的新家給阿嬤看,因為對阿嬤而言,這裡才是她永遠的家──不論她已經多老,是的,不論經過多久,這裡才是她的歸宿,這個貼滿過去的堡壘。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已從當年天真爛漫的垂髫之齡來到了豆蔻年華的少女了,歷經了人事的流轉,我彷彿能稍稍理解阿嬤當年的心情了,或許有落寞的眼淚,有孤獨的冷顫,但在花朵綻放的那一刻,堅毅與信任會帶領他們相會……。

阿嬤其實一直有一個穿線器,但她從不使用它。因為那穿線器上繫著的不是絲線,而是一份牽絆、一種思念,還有永不改變的心意。

不知道是誰折了一枝梅放在阿嬤的枕邊──那是阿公最愛的花。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lway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