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耳朵流浪

蘭陽女中 沈欣蘋

「如果真的不敢說話,不喜歡說話,那就多聽吧!讓自己的耳朵去旅行,聆聽這世界的人情炎涼,用心捕捉每一個對話中,你所觸碰到的感覺。記著。」

 

那天,雨載著驪歌下得滂沱,老師偷偷將這句話塞進我發燙的耳邊。驀地,我轉身,這句話掉到地上濺起了雨水。驚恐,趕緊拾起,還能從它身上,感受我耳邊餘溫。自以為聽見了,懂了,便索性將它放進外套的左邊口袋。久之,便將它遺忘了。

 

也許,是因為生長在平凡幸福的家庭,打從呱呱墜地,便無條件享受父母理性民主的教育方式,和感性溫暖的愛。實在難以理解馬斯洛金字塔的第三層,空虛是什麼模樣。風平浪靜的人生,讓自己天真以為所謂「挫折」,是讓你失望的幾次學習經驗,是令你惶恐的幾次人際互動。因為沒有太多故事,你感受不到生命的厚度。在踏實到近乎空虛的生活中,改變是唯一的契機,於是企圖尋找悉達多王子乘車出走的那個月夜,離開這個精神與物質都美好得無話可說的,皇宮。

 

流浪,是放下自己習慣的一切。你突然很期待,當挫折被重新注解,當發現一切改變蘊含著生命哲學,你又會用甚麼姿態去咀嚼?我知道,這個答案必須由我一人面對。唯有一個人,這答案,才足以刻骨銘心。

 

啟程。隨行的行李,是件外套和陌生的自己。從社工人員手中接過背心和識別證,臨走前,他還遞給我一份考卷和一支筆。「答案在每一層樓裡,這是新生訓練,加油!」。帶著一枝筆和這份試卷,我在人群中,擠上了一班直達十六樓的電梯。一趟白色巨塔之旅,隨著電梯門的開啟,就此揭開了序幕。

 

十六樓,各式各樣的健康檢查皆於此進行。細看手中那份試卷,題目十分瑣碎:訪客時間、某檢查室旁有幾個公共電話,抑或該層樓有幾個滅火器等。我在各個檢查室附近徘徊,在每個走廊的盡頭期待下一個轉角,在每個擦肩而過的背影尋覓。偶然看見一位老婦的額上,不安與悲傷正相互擁抱,交融在她眉間歲月的皺褶裡。門外隱約聽得見醫生冷靜的說明,與患者激動的詢問所演奏而成的賦格曲,交錯猶如阡陌,縱橫在門外老婦心頭。這畫面凝結在我眼裡,迴盪在我耳中,慘白的燈光、冰冷的哭牆。那一刻,我覺得自己,成了最殘忍的配角。

 

而窗外,陽光飄落在耳邊,聆聽著亙古無情的天際。天若有情天亦老,偏蒼天不曾老去,老人、病人、死者、修行者,悉達多遇此,想必也為心靈帶來一番震顛。生、老、病、死,列名佛教八苦諦,我們今日佔有這個身體,就得承受這人生之必經。若說生死是一種永恆,那其間的遇合離散、悲歡愛恨便是一種改變。這些改變在生死之間,反覆教我們怎麼與生命妥協,而我們也花了一生的時間去面對。站在人生的閻浮樹下,悉達多又是以怎樣的心境,沉思物與靈的交替、身與心的安頓?而宗教的力量,又如何讓漂泊於善變的人們,選擇相信人間存在的永恆?

 

躲進逃生門,蹲坐在逃生樓梯,我思忖著。樓梯盤繞而上,從頂端俯瞰像是記憶的旋渦,彷彿要人們放下苦痛,在生命中寧靜地飄落。面對這樣的生命符碼,喘息之際,觀音菩薩的瓶中之露在腦海中明滅。我,是有些糾結了。

 

當我開啟另一扇門時,似乎有些明白了。我能解讀悉達多的故事,卻無法體會佛陀的傾聽;能與悲傷共舞,卻不敢讓八苦成為耳裡唯一的共鳴。自詡的「放下」,不過是流於「放達」的一種低下形式,淨白的階梯,被我開啟的門,蒙上一層黯淡的影。輕輕地,我走了。

 

經過一間間寧靜的病房,想像自己終有一天也要面臨人生最後的課題,死亡。當心電圖精密敲打出心臟的倒數計時,那聲音對於一個虛弱的病患而言,可謂震耳欲聾。「碰!碰!碰!」被轉換成「嘟—嘟—嘟--」,你努力回想著過往每一個心跳的時刻,感動、憤怒、緊張、欣喜……,你蒐集了種種情緒,想為這顆心的存在做些人性化的辯證。印表機制式化地發出吵雜聲響,若說肉身是條浪蕩的獨木舟,晚景時分,獨木舟獨自凝望著餘暉,船身已是傷痕累累。印表機毫無遺漏記錄著你的身心需要怎樣的良藥,會有怎樣的副作用。頭暈、嗜睡……,白紙黑字寫得一清二楚,你開始遺憾印表機的宣判,破壞了你與夕陽共處的美好。「咳!咳!咳!」早開的晚霞,驚紅了整片天空,和你摀著嘴的手掌。

 

想到這裡,人生也許未必真為佛家所言皆苦,卻也如孔子所云的「哀樂相生」。生與死是那麼莊嚴的生命禮讚,然欲達到諦聽八苦的坦然,我想仍需漫漫歲月的沉澱。佛陀在苦行林六年才意識到苦行無法解脫眾生。在澈悟宇宙和生命的真相後,更花了四十五年的時間現身說法,渡化眾生。祂用一生的時間實踐對生命的領悟,或許可以說佛陀在菩提樹下禪定,瞻望明星而悟道是種偶然;但這樣的執著與堅持,又豈無一種毅然?這大概便是人們相信宗教的原因吧!忽覺自己心扉有些敞開了,在這一當下。

 

當經過兒童病房聽見的哭聲仍在耳邊迴盪時,我又被迫在接生病房外的走廊,聆聽嬰孩的哭聲。這一次卻如鳥鳴般,銳利的喜悅刺上心頭後,倏忽即逝。對於我這個在世間不過十幾星霜的旅人,初生之犢的哭聲,我實在聽不清是喜是憂。倒覺得這聲音真是久違了,像尋回一塊遺失已久的拼圖,拼湊於耳旁,拼湊著那陌生卻又熟悉的感覺。

 

有別於其他樓層,暈黃的燈光照射在彩繪得五彩繽紛的走廊,糝落的金光彷彿跳著圓舞曲,興奮地道著「歡迎」。我如癡如醉,以致思緒逐漸融化,點滴在心頭,泛起陣陣漣漪。「噗通」,聽見了,甦醒了,驀然回首,驚覺我已不能再駐足、留戀。因為拼圖有它的,而我也有自己的,方向。哭聲必須飛,而我還得追,追逐一個未知的答案。

 

當試卷上的空格愈來愈少,心便越發雀躍;當雙腳愈來愈沉重,目的即更加接近。但我怎麼也沒想到,老天為我安排的最後一個行程,竟是離死亡最近的地方—安寧病房。一踏入那樓層,迎接我的,並非想像中的死寂,而是輕快的歌伴著沉重的詞。依稀記得,副歌是這樣唱的:「謝謝你一路陪我,陪我走到盡頭……。」不知道這樣溫柔細膩的歌聲紅了多少眼眶。但別離總是心上秋,除了感謝,一定還想留下甚麼,帶走甚麼。

 

死亡,究竟是甚麼?蒙田說:「你的死亡是宇宙的一部份,也是世界生命的一部份。」人終究,還是必須走向死亡,所以才顯得如此莊重、聖美。然而你要怎麼毫無牽掛地踏入彼方無盡的黑暗?又要怎麼割捨這個被你佔有多年的身體,以及積累的深厚情感?放下一切吧!聽聽窗外,四季依舊遞嬗,而你將安靜地離開。源於宇宙而又回歸宇宙,慢慢學會佛陀面對生命的坦然,將一切對立融貫於和諧中,生死即涅盤。也許我們可能一生都無法透徹,生有何樂,死有何苦;但能用天地賦予的身體,辯證一回生命的永恆,也值得了。

 

據說,聽覺是人類撒手時,最後一個被上天收回的感官。既然耳朵是流浪最久的旅人,那就朝它發自內心吶喊!因為諦聽對於耳朵而言,想必是它最美好也最真誠的藝術。

 

或許這一生,我們的耳朵曾被一些不必要的讒言所矇蔽,曾被名利沖昏了頭而過度自我膨脹。我們錯過了真理,正如我們不能像地藏王菩薩的坐騎「諦聽」,穿梭六道聽聞眾生之苦。但能用耳朵聆聽這世界,聽各種故事中的對話、聽雨聲在夢中的囈語、聽晨間抑揚頓挫的鳥鳴、聽自己心跳的聲音、聽藏於葉尖的偈語……,這又何嘗,不是美事一件?

 

考卷靜靜躺在社工課的桌上,我找到了上面要的答案,明日我擔任志工的旅行即將啟程,而我所要追尋的答案呢?深夜裡,耳朵輕輕將我喚醒,它說願與我分享旅行中它所拍的「照片」。從醫生和患者的賦格曲,到哭聲與燈光的圓舞曲,再到安寧病房的晚安曲,每一張的拍攝角度都是如此精采。因為用心聆聽,才能細膩感受生命樂章裡,每個音符的深度與內涵;才能在平凡的旅途中,不斷發現,生命竟是一首歌曲。想到這兒,我突然感到欣慰且踏實。

 

此時,左手不經意摸進外套的口袋。拾起當年那句話,雖已泛黃,但餘溫猶在。原來,旅行的答案,就藏在旅人耳邊。那一刻,旅人心悸了。

 

 

 

茶几

宜蘭高中 楊坊翔

客廳裡擺著的那副茶几,沾上著厚厚的一層灰塵。茶几上已經看不見以往的陶瓷茶杯。微風徐徐,輕輕地從窗間溜了進來。我一個人獨坐在客廳的木椅上。

 

隱隱約約,時間不知不覺已經來到了傍晚,炙熱的空氣常常讓人無法忍受。炎炎夏日,人們無不想討個清涼,外婆的飲品店裡,因此擠著滿滿的人潮。小時候的我,整天無所事事,飲品店的沙發,成了我第二個家。每日只要沒事,就會一個頭兒的往外婆的店裡鑽。每每到了那裡,外婆便會泡一杯甜入心頭的椰果綠茶給我,然後炸幾片土豆片給我。而我則會幫外婆端端盤子,擦擦桌子洗洗碗。直到夕陽西下,人潮開始散去。外婆也能稍微偷個閒坐下來,我才會回家。「來來小站」,這是外婆飲品店的店名,普通到毫無特色,卻在外婆精明的生意頭腦下,開了三間分店。

 

泉州的夜晚,沁涼的風徐徐的打開了窗。回到家的我累積了一整天的疲憊,沖了涼換了件衣服,倒頭就睡。這一倒,也不會一覺到天明,往往半夜就會醒來。母親很苦惱,因為我如同幽魂半夜爬起來四處的遊盪。泉州的家裡很大,四層樓的透天厝,就如同台灣常見的出租公寓,每層樓都擁有兩間獨立出來的空間。外婆家是個大家庭,扣除掉跨海嫁來台灣的母親,共有11個人。每個人都生意有成,外婆的家裡算是當地富裕的。門牌上有著四個大字:「模範家庭

」下面一行小字,科學家庭三好家庭 泉州市鯉城區黨書記部。

 

每當我半夜醒來,都能感受到微風從窗間徐徐的吹進來。泉州晚上的風,並不會炎熱,半夜的清風,是沁涼的,能讓暑意全消的那種。醒來的我,早已毫無睡意了。爬下床,在6坪大的房間裡無頭無腦的亂晃。房間裡不大,但是該有的東西應有盡有,甚至還有在那時算是少見的彩色電視。我輕輕的推開了我的房門,從門縫穿出了一絲的亮光,當我看到客廳裡的亮光,我知道,外公回來了。

 

客廳的木椅上,椅腳有著斑駁的刮痕,木椅的最中間,外公總是靜靜地坐在那上面。在木椅前,是一桌木製的茶几,上面擺放著幾個陶瓷的茶杯。外公剛從修車廠下班回來,臉上有著幾分疲憊。一頭蒼白的頭髮夾雜著幾根烏絲。茶壺裡的水燒著,熱騰騰的白煙從壺口冒出。客廳的電視亮著,燈也亮著。外公一個人坐在客廳泡茶,他從茶几底下拿出了一盒鐵罐包裝的「鐵觀音」。將裡面乾燥的茶葉倒了出來,陶瓷的茶杯就這樣被茶葉填的滿滿。外公將茶壺拿起,微微一傾,熱水混著熱騰騰的白煙就這樣全部傾瀉到了那個陶瓷的茶杯。外公靜靜的在木椅上品茗,一點兒也在乎電視上播的是什麼節目。外公那時候的頭髮雖然已經斑白,走起路來卻依然臉不紅氣不喘的。我靜靜地走向外公,在木椅上坐下,外公替我沏了一杯茶。茶很燙,茶杯口上冒著白煙。我把茶杯放在一邊,開始看起電視節目。每夜外公回家,必定把頻道轉到電影台。但是,外公其實都沒有專心在看,電影對話的聲音往往就變成背景音樂,主角你一句我一句的講著外公聽不懂的洋文。我靜靜地走到外公旁坐了下來,外公他只是在那一杯接著一杯喝著茶。外公他是一個寡言的人,鮮少說話。但他是一個幽默的人,擁有獨特的幽默感,常常能把序小們逗得哈哈大笑。水燒開了,唧的一聲。外公關掉爐火,又把水往茶杯裡倒,遞給了我。我喝下我的那杯茶,外公便開口跟我說:「翔仔,你知道茶都要的二泡才會香嗎?」

 

我搖了搖頭,外公便把茶杯裡的茶倒到了我的小茶杯。叫我試試,我稍稍的把茶杯一傾,喝了一口。也許是兒時的我不懂,感覺味道並沒有什麼差別,但現在仔細想想,那真的是個非常微妙的差別,是一種如同回憶一般,一再的回憶才能深刻體會的感動。

「怎樣,阿公說的沒錯吧!」外公笑笑地說道。

雖然沒有特別的感覺,我點了點頭。勉強的敷衍了過去,外公笑笑的,把他的那杯茶也喝了下去。夜晚,舊厝的客廳,就這樣充滿著外公,鐵觀音,和熱騰騰的白煙。

 

那年,母親從福建給我撥了一通電話。我搭上了飛機,就這樣回到了泉州。回到了舊厝,一切如往。那天夜裡,舊厝外的街道擺起了好幾桌的菜餚。門前,那張木椅擺著外公每日穿的西裝褲,外套,襯衫。西裝褲上,立著一張外公十分英俊的相片。是我兒時最熟悉的外公,他的笑容,依舊那麼親切。嬸婆端給了我一杯茶,我站在大堂,站在被布蓋住的外公旁。大堂充斥著佛經歌頌的聲音。我靜靜地喝了一半,並輕輕的把茶杯放在香爐旁。那夜,我沒有哭,我靜靜地守候在外公的旁邊。

 

冰冷的強風硬是推開了窗戶跑了進來,冬天泉州的晚上,寒風,即使是羽絨服也無法阻擋,寒意冰涼的刺穿過身體的每個角落。緩緩睜開眼睛,我一個人坐在木椅上,看著已經蒙上厚厚一層灰塵的茶几。茶几的底下擺著一罐鐵罐,鐵罐上寫著:「鐵觀音」,我打開來一看,裡面早已空空如也,只剩下幾支殘破不齊的茶梗。木茶杯已經消失無蹤,舊厝旁已經蓋起了新房子,大家早已搬了進去。剩下外婆一個人獨自住在四樓,其他的樓層出租的出租,剩下了第二層樓。木椅很大,可以容納好幾個人。我望著電視,電視螢幕黑漆漆的一片,隱隱約約的,還能從螢幕的倒影看到外公,外公他燒好了水,倒進了茶壺。又沏好了一杯茶,遞給了我。那杯茶,我觸碰不到,但我能聞到鐵觀音的茶香。我靜靜地在回憶裡品嘗那一杯茶的茶香。

 

泉州的夜裡,飄著外公燒的茶香。濃濃的煙霧,從壺口冒出,一路飄著飄著。瀰漫著我在台灣夜裡的夢。

 

咖啡人生

 

   蘭陽女中 陳相玫

小拇指指甲般大小的深棕色橢圓顆粒,弧度圓滑而飽滿,中間有一道淺淺的直線凹痕,令人不自覺想施力掰開,看看嬌小如它,究竟將充盈的迷人香氣藏匿於何處?將兩匙咖啡豆投入磨豆機,按下運轉鍵後,一個個棕色圓點在機器內不停翻滾,輪廓逐漸縮小直至消失,化作粉末,溢出橫衝直撞的濃郁香氣,彷彿能使人窒息。

 

將咖啡粉倒入虹吸式塞風壺上壺的一剎那,香氣分子四逸,不見其身影,卻無所不在,早攻佔了鼻腔嗅神經。在下壺的水煮開的前一刻熄火,沸騰的水蒸氣促使水迅速沿著導管上流至上壺,和咖啡粉混和後,重新進入下壺,滙流成一杯香醇溫熱的咖啡,徒留殘渣於上壺。

 

煮得好的咖啡,就像上帝手中一個和諧的有序世界,花香、果香、核仁香雜揉奶香,融合在平凡無奇的棕色液體中,天衣無縫、渾然天成,隨著時間流逝又依序展現它的層次分明,好似千萬朵花綻放於味蕾上。煮壞的咖啡呢,或苦澀得令人倒盡胃口,卻像失序的傾頹城市,毫無生氣地凝如死水。我以為這正是咖啡誘人所在,同樣的豆種,卻因產地、採收方式、烘焙深淺、研磨程度及萃取方法的不同,而展現獨一無二的相異風味:有的是歷盡滄桑的苦澀、有的是生命初始的清香、亦有春秋鼎盛的厚實濃香。

 

若帶來解脫的死亡算做happy ending,命運便是一齣令人哭笑不得的喜劇。在命運之前,我深覺己身的渺小。昨日已模糊,今日未收藏,明日尚未知。我約莫知曉明天的自己,上課放學、考試作業、吃飯睡覺;也約莫知曉明年的自己,大概會在一所大學,體驗嚮往的大學生活。而五年後、十年後、二十年後、五十年後呢?工作嗎?已婚嗎?有孩子嗎?只覺腦中一片空茫,竟無從想像。近日,這股難言的情緒總是如影隨形,隱藏在書頁之間、吊燈之上、鏡面之中……,我彷彿僵硬地立在浴室裡,看著水流自洗手台漫出,浸濕了衣褲,漫至腳踝、腰部、肩膀、下巴……冰涼的流水淹沒整間浴室,我在水中掙扎,幾近滅頂。突然一瞬間,水消失了,沒留下一絲痕跡,只留下我的恐懼徬徨。生活本該如上好的咖啡般,風味極佳;如今,我輕啜一口,卻覺得猶如煮壞的咖啡,除「苦澀」外,尋不著更恰當的形容。

 

  

我似乎看見自己被搾取、壓縮、提煉成精製白色方糖,切割成七日為一單位的塊狀,死板的方正,商品般地封存在玻璃罐中,然後規律地、定期地被一隻看不見的手一粒粒投入黝黑的咖啡中,沒至杯底。在略高於室溫的溫度下,攪拌棒不間斷地晃動溶解,那一抹純白在咖啡中失去蹤影,再也尋不回,只留下一圈圈黑色漩渦。我茫然地看著眼前的咖啡,停下加入方糖的動作,一陣害怕不禁襲上心頭──我的人生會不會如這一罐方糖,當糖罐裡的白色顆粒被咖啡持續消耗,終有告罄的一天,除了空洞,再不剩什麼?

 

我相信每一杯咖啡都是獨一無二的,即使是萌芽於同一片土地、汲取同一縷陽光及雨水的相同豆種,也會因外在環境的不同,而萃取出截然有別的咖啡香;正如人,即便是同卵雙胞胎,也不代表具有一樣的性格與思想。這是咖啡的迷人之處,也是其惱人之處:迷人在於它的多元,總不自覺一杯接一杯地飲,只因那舌尖上的香醇,如多變的舞姿,令人目不暇給,每一舞碼皆有其獨特之處,似流水奔騰,又似烈火灼目,任何一個瞬間都捨不得錯過;惱人則在於它總不給你足夠的時間品嘗,無時無刻不在變化,是天真無邪的純真女孩、是初識愁滋味的妙齡少女、有時又是歷盡滄桑的老婦。總說女大十八變,咖啡多變如斯,且令人憾恨捉不住它每一刻不經意的轉變。此外,它又是如此貪玩,竄過紅色肉團的尖端滑入舌根,嬉戲於喉舌間,再一陣風似地奔進食道,瀟灑俐落,一去不回頭,徒留滿腔醇香或苦澀可以回味。

 

據說咖啡飲盡後,沉澱於杯底的殘渣,是一個人命運的圖樣;我卻覺得一杯咖啡的生成,便是人生。咖啡豆猶如懵懂的生命,有純真美好的清香卻略顯單薄,唯有經歷過磨難與成就、嘗過失敗及勝利,跌倒後即使顛簸卻仍無畏前行,才能蛻變、成長,化缺憾為圓滿,展現豐富多彩的風味。我們以一生記錄獨一無二的生命,那些情緒的波動及感官的體驗,稍縱即逝,卻一片片地拼貼出生活的輪廓、一疊疊地堆積出生命的質量,在季節遞嬗中擺渡人生,深入地認識、熟悉自己。

 

輕晃手中的咖啡杯,海軍藍的藤蔓攀在純白瓷器上,襯著所餘不多的深棕,無端顯出一絲柔弱病態。一口飲盡杯中液體,酸澀的苦味活過喉頭後,隨之而過的竟是方糖的香甜,口感並非百分百契合,甚至有些奇異,卻令人不自覺想喝上第二口,一種個性的魅力。命運正仰躺在杯底,以我不了解的方式向我宣示,我無端憶起余光中的〈夸父追日〉──「壯士的前途不在昨夜,在明晨/西奔是徒勞,奔回東方吧/既然是追不上了,就撞上。」確實,甜又如何,苦又如何?甜膩中自有其香,苦澀中自有其甘,而方糖又何必是犧牲品?有了它才成就一杯獨有風格的咖啡。

 

咖啡是人生,咖啡是生活。生活需要慢火烹煮、細心經營,才能調味出最放鬆的愜意安適,步調不是都市人的倉促、不是鄉下人的休閒,不急不徐,踩出舒適的速度。以時間為佐料、空間為基底,找出與自己最為契合的生活方式,恰似咖啡,瓜地馬拉、肯亞、嵐山、曼特寧、爪哇……,Siphon、Espresso、濾泡、土耳其式、美式……,各具風味,人各有好,得耐心品嚐,假以時日,總會調出令我們鍾情的那一杯──最契合的那一杯極品。

 

咖啡的烹煮宛如一趟生命的循環,赤裸純淨如嬰的蒸餾水,得通過上壺沸騰的歷練;正如人在塵世走一遭,細細咀嚼貪、嗔、痴,最後唯有放下一切執著,方可獲得新生。生命的旅程可能如煙火般短暫奪目、如烈火般炙熱灼人、也如燭火般微弱溫柔,它是不可預期的,也因此深具無限可能。在這趟如讀秒煮咖啡的有限人生中,我們竭盡所能將所見所聞收入行囊,並以最虔誠的步伐,一步步拓下感激的足印,將上天賜予的所有完美與不完美、真誠與感動,收藏進生命的囊袋,待我們回歸原點,卸下行囊後,深信能封存世人記憶中的是,生命曾經的熱度,以及獨一無二、耐人尋味的咖啡香。

 

紅色大小事

蘭陽女中 吳仲翎

一股異樣、溫暖的液體從下體匯流成一朵牡丹,赭紅而美麗,以紅豆飯等儀式紀念第一次的成長陣痛,標誌時鐘的甦醒。

 

從何開始,我們的體內被放置一個時鐘,走得並不十分規律,有脾氣,討厭寒冷,無法忍受熬夜、缺乏營養,以及壓力,這抗壓性低的時鐘一不高興便忽快忽慢地走,滴答滴答,任性地恣意妄為。滴答滴答,它不停地走著,時而步履蹣跚,如佝僂老人;時而輕快,踩著小碎步高歌。

  

在資訊透明的時代,月經早已不需隱諱,不再以「那個」、「月事」、「大姨媽」作為代稱。它像隻寄生蟲,頑固地寄宿於女體,一待便近四十個年頭,不斷咬下子宮的血塊,有如嚼檳榔般,無趣時將它吐掉,徒留滿嘴鮮紅及腥味。月經初來,儘管冷靜地明白身體變化,卻不免產生一絲驚慌。它以一陣疼痛發來了通知,彷彿看見草聖張顛以朱砂為墨,揮毫寫下肚痛帖,筆勢似蛇狂舞、自由放縱;或者淌下幾滴暗紅,如同馬路上閃爍的紅燈般羞澀,扭扭捏捏。  

 

倏忽,我感到一陣悶痛及濕潤的液體流淌腹腔,眉間皺起如小小山峰,嘴裡嘟嚷著「麻煩」,起身揀了片衛生棉。靜躺在包裝中的它,有如安睡於蛹中的毛毛蟲,等待羽化的時刻。「刷」的一聲,我撕開了蛹,一隻尚未展翅的蝴蝶在眼前出現,需晾乾自己幼嫩雙翅,我剝下膠紙,迫使它展翼。初次見到蝴蝶破蛹而出時是驚奇連連,超薄、特長、防漏、蝶翼,我看著小小的、安躺於手中的衛生棉,僅是隻畸形蝶,不具飛翔能力,卻能因應種種「不淑女」的動作,奔跑、快走,甚至睡覺翻身,它都有辦法應對得宜,不出差錯,令人心生佩服。我帶著近乎神聖的眼神凝望手中「23cm蝶翼超薄不測漏」的衛生棉,不敢想像沒有了它,要如何生活?

 

下體悶熱,是女性在月經來時的感受,然而可以藉著換衛生棉避免悶熱與細菌感染。而衛生棉尚未發明的時代,女人的「衛生棉」竟是以一層層的粗布累積而成,撇開不適感,與即開即用,可以隨時丟棄的衛生棉比較,布必須手洗,以重複使用。那樣的麻煩、不舒服,與清洗時的小心翼翼,是現代年輕女性無法想像的繁瑣,感謝衛生棉的研發者,帶給女性極大的便利。

 

然而,即使有現代科技的皇恩浩蕩,仍抵擋不了那如針刺的疼痛。冰冷、鋒利化作一把把利刃,朝向溫暖、柔軟的子宮襲來,稍一疏忽,便如萬箭穿心,痛不欲生。以黑糖薑汁、舒緩運動築起一道城牆,甚至以止痛藥招降,但頑固的疼痛仍持續作怪,貪涼的女性受不住冰品的誘惑,飲下寒冰毒藥,為敵人助攻,直到面色發白、冒冷汗才悔不當初。

 

雖然厭惡經期到來,卻仍為它不出現而煩憂,憂心各種潛在可能:身體差、懷孕,甚至「不孕」,它令人又愛又恨,複雜矛盾的情感與痛楚交織。每月七天的受難,我當作上天的考驗,測試我對冰飲的抵抗力、耐痛的抗壓指數是否進步,「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或許這樣的疼痛,是成為孕育生命的母者的試煉,如此「大任」可能落在自身,但我尚未擁有母親的勇氣與堅強意志,僅是想像分娩的劇痛,便讓我退卻。

 

習以為常的紅色週期,對女性而言,是成長的告解,汰舊換新、新陳代謝,默默孕育身體,從荳蔻年華的羞澀,蛻變為一朵成熟色滿的花,伴隨外表的轉變,心靈隨之漸進。從厭惡月經、懼怕它的到來,到和平共處,思及它將伴我近四十年,如此親密而隱晦,不禁莞爾,或許當它隨時間而去時,淡淡的憂傷將襲上心頭,逝去青春,擺脫痛楚,卻在時間之流中成熟、成長。

 

我將購物籃放在櫃台上,收銀員阿姨拿起籃裡的衛生棉,一一刷過條碼,有23cm輕薄柔軟日用、28cm蝶翼安穩夜用、32cm加長版夜用,阿姨抬頭微笑地看著我說:「日本女性在這時候都吃紅豆呢!別貪吃冰喔!」一股暖流流過心中,我們相視而笑。或許實如其名,月經是女性共同的「好朋友」,在不同時空背景下,因為它,陌生的彼此,有一見如故的交會;甚至,因為它,互注勇氣,各自策演一齣人生大戲,關於女性。

 

少年,新詩朗讀比賽

宜蘭高中 游宜富

抿了抿乾硬的嘴唇,我輕輕地數起了預備拍,這時,舞台的味道像是一種混雜了壓抑和焦慮的麥田氣味,緊張的氣氛像是麥田裡被小黃狗追逐的麻雀,而猛然飛出的鳥群就是我們的語句,搭配起平斜的舞臺燈光,宛如梵谷的麥田正在鼓譟,曠野一片璀璨。

獨誦、輪誦、複誦彼此相輔相襯,進入詩句的意境之後,曠野的氣氛猛然一轉,迴旋的詩句宛如蓮花綻放時的驚艷,緊接著開展、延伸、凋謝,每一片花辦都在與水面激起漣漪時淡去,留下舒柔的殘響瀰漫在三度空間中。

高音部是蓮花池正中央最豔麗的桃紅,以極豔麗的姿態抓住了聽眾的耳朵,低音部則是一旁點綴的白絮和黃花,綿連一整片水池,填滿了全場的停頓空白。當所有畫面是如此飽滿之時,突然竄出的一聲獨誦彷彿河畔的女子輕輕的波動了水面,而當女子的面容在水面上圓滿之後,蓮花池也一片清淨了。

我們順序地交疊一句又一句,把席慕蓉山月徜徉到了尾聲……

此刻能站在舞台上和身旁這一群人一起做這份努力,當下回想起時,所有的事其實都出乎意料!這不是非常團結的班級、不是很熱情的班級、不是熱血澎湃的班級,但是我們現在表現出的結果,顛覆了所有的批評。

還記得剛升上二年級時,分完班的期待和興奮充滿我的心思,使得我對這一個班級充滿期待,所有和這一個班級有關係的人都在我的思緒中被幻想成美好和夢幻,但是,這種不切實際的想法卻也造成了我認清現實時的失落,形成了另一種的強烈的難忘。

四班是個奇怪的班級,奇怪到令人驚訝。大家首先會驚訝於,為什麼一群正直氣血方剛的熱血少年竟然能如此沉悶?班上彷彿隨時都籠罩在一片強烈的低氣壓中,特別是在團體討論的時候,如果需要提議,沒有人會來打破這一片死寂,如果老師企圖想活絡大家的氣氛時,所有人會靜靜地投以緘默的眼神,直到老師的火焰被冷冽的氣氛悶熄。

就是這樣的一個班級,參加了新詩朗讀比賽。

眾人用著壓抑過度的氣氛選擇比賽的新詩。會是氣勢磅礡新詩,彷彿李白般吞吐一整個盛唐?或者是發狂奔放的新詩,如狼般長嚎?或是敏感細膩的新詩,逼的人落淚?都不是,同學們選出的詩裡沒有豪氣干雲、沒有孤芳自賞、更別提情意綿綿了!出乎意料地是一首婉約的短詩,這是席慕蓉山月

 

我曾踏月而來
   只因你在山中
   山風拂髮 拂頸 拂裸露的肩膀
   而月光衣我以華裳

 

這首詩是如此婉約清麗,我們一群陰沉的同學是要怎麼演繹那女子的細膩?要我們如何感受山風纖細的手指滑過我們髮間、我們的肩頸?是否,我們都得穿起徐志摩式的灰黑長袍,讓月光輕籠我們,在清風的輕搖底下喬裝起一派的斯文秀氣?

第一次練習的時候,同學們隨意地誦著詩詞,隊形凌亂無序,果真不出所料,四班散漫的模樣表露無疑。尤其當同學們齊聲朗吟女子凌波微步的詩句時,該拔高的音律沒有如風箏一般向遠方吹去,就彷彿我們正扮演京劇裡的花旦,春秋末期的西施不像,反到像是雙手捧心、氣質粗俗且面目緊皺的東施……

當時怪異的朗誦法深刻地烙印在我的記憶中,明明念得非常糟糕,但卻變成了我對於新詩朗讀比賽最先聯想到的東西,或許,是因為接下來發生的事,順利到無可挑剔。

我無法確切的描述發生了什麼事,或者任何事的發生就改變了一切,就好比春天將臨的時候,百花不會突然齊放,山巒不會一夜轉綠,必須要從最先、最微小的開始,我相信那個徵兆的開始是一道聲音,一聲很微弱的”噓”。

當人群一起做一件事時,所有人必須先張開耳朵傾聽,唯獨留下一張嘴巴來指揮。這是最必要,也最困難的一件事。這一聲”噓”就是四班的第一聲春雷,鳥囀迴盪在枝頭,比花朵綻放和葉子抽芽更早豐富了森林,提前迎來了春天祥和的面紗。

接著,我們嘗試走出了教室,走出囚禁青春的四面水泥牆,也在詩的中間也添加了許多聲音和視覺的效果,其中穿插的情歌就像女子漫妙的舞姿,就在國文老師的連哄帶騙之下,同學們用手臂擺動宛如胖鳥拍動短肥的翅膀,並佯裝成詩句中的黃雀,模仿起樹上的鳥鳴啁啾。

學胖鳥揮手臂的動作真的很出糗,再加上永遠模仿不像的鳥鳴啁啾,我此刻仍疑惑這一群人是從何處萌發勇氣,起初,許多人的確堅持不擺動小翅膀般的手臂,但就是有那一個人先張開了自由的臂膀,就是有那一個人先啾出了鳥鳴,宛如香蕉串中最先軟黃的一根,接著成熟了整串甜膩膩的黃,所有人接著張開口、伸出手臂,模樣也變的順暢自然。

此外,國文老師竟然說服了全班同學在比賽當天梳一頂油亮亮的油頭!這是我最意想不到的一件事了!一個個氣血方剛的英俊少年郎,怎麼可能在所有同學的面前梳一頂可笑至極的髮型?而願意做這樣的一群英俊少年郎,就在四班,這正是其他班級沒有辦法做到的,這就是四班最獨特的力量。

梳了油頭的同學們彷彿掩埋千年的兵馬俑,徒然振落身上的塵銹,有了生命和朝氣。經過了好幾次的練習,這如摩西分開紅海般的奇蹟襲捲了每一個同學,許多人把這次的成果歸功於某些人,但我更願意去相信,這奇蹟來自於每一個人的底心。

比賽當天,戰鼓的擊壤聲響徹,「一定要盡力去贏!」

我仿彿單于高舉彎曲的利刃,讓冷冷的刀鋒反射著殺戮的冷冽氣息,同時用指尖緩緩地滑過刀鋒,緩緩的安撫,戰前的號角早已吹穿底心的壓抑,戰鼓的激昂已經逼的我失去理智,我宛如永不低頭的斯巴達戰士般狂傲地下令,”準備好你的武裝和油頭,征戰的時刻已經無法避免!”記憶中曾經的緊張、亂絮、不和諧、互相抱怨,就在單于一聲長吼貫穿之際,幻化成所有人的義無反顧。    

麥田般的舞臺上,一群黏膩膩油頭的”匈奴兵”就這樣朗誦起、朗誦完我們最後一次的山月……

 

 

 

飛翔的夢

  蘭陽女中 陳奕庭

嗨,恍若於雲霧之間,我看見了妳,和我們飛翔的夢。

五號高速公路旁一幢樸實無華的小農舍,是我嚮往的假日天堂。踩著筆直的階梯向上,老舊階梯特有的嘎吱嘎吱聲,每每雀躍地昭示我的來到。在妳瀰漫檀木香的房間,年幼的我們分享著孩童專有的清閒。妳我雙頰上嘟著嬰兒肥,漾起純真稚嫩的笑,我們常背倚著床舖肩並肩坐著,一手布娃娃一手糖果餅乾,一同望向窗外。總是兩人分著兩條耳機哼唱,陣陣旋律從耳畔傳來,欣賞窗外那洋溢一片綠意的田,青翠的田野相映佇立著兩條鵝黃細腿的白鷺鷥,接著燈蛾啪啪地飛撲紗窗,那幕場景,就像一幅明彩畫境突然灑上團團棉花般,如夢似幻,往往就是那樣,伴著音樂和美景不自覺地起舞。有時陽光灑進紗窗,暖意蔓延全身,喚醒了毛孔,甦醒了筋骨,於是兩人便臨時起意牽起腳踏車往外就是一陣追逐,兩個小女孩在廣袤的阡陌中嬉嬉鬧鬧,感到了疲憊便隨意地躺在草坪上望向天際,再大聊一場天南地北。

清風颯然,散亂了額上的瀏海,呼向四周的草坪。徜徉於恬然自得中,我們陪伴著彼此的夢,妳傾聽著我的滔滔不絕,我聆賞妳的悅耳歌聲。妳總是不厭其煩地與我天馬行空,以天空當底,期盼為筆,一起繪製著夢想的藍圖;而伴著我藍圖的則是妳稚嫩的嗓音,宛若一塊未經雕琢的璞玉,漣漪了清澈如鏡的心湖,波動了一圈圈佩服,一首卡通裡美人魚擊倒壞人的主題曲,妳用孩子氣的音色唱著熟練的旋律,為我細細描述妳的星夢。沉醉在妳的歌聲中,我們拿起色筆大肆地著色,從來就沒有什麼顧慮,因為那是屬於孩提時的我們,無憂無慮的童年。

也許是因為妳來自單親家庭,所以想法上總如小大人般成熟。我欽佩妳的巧手為嘴饞的我煮出一鍋美味的麵,妳卻告訴我妳喜歡我母親幫我準備的家常便當;我羨慕妳放學脫下書包後就能往操場奔跑吶喊,妳卻希望能夠和我一同搭上父親的車去補習班。球場上,我的視線總不自覺隨著帥氣的妳而移轉,當躲避球從妳手中高飛,每一次的出擊似乎都將觸及當空的烈日。妳的眼神透露一股堅定,妳的笑容隨分數板上不斷上增的數字漾得燦爛,為了打出一場場勝利,妳曬紅了臉頰,那努力與耀眼的成績正如烈日灼亮。

卻在某天,我看見總不服輸的妳哭紅了雙眼。妳掛著耳機獨自地在座位上,摀著臉啜泣,為什麼哭?我沒有問,只是遞上了衛生紙和一份陪伴,而妳卻低頭關掉以往一起聽的卡通片頭曲,取而代之的是滿滿苦澀的流行歌,然後把自己埋入了更深更深的黑淵,直到我再也無法觸及。漸漸地,卡通在日漸繁忙的課業中被遺忘,流行歌趁機佔據了妳的天空。忽然間,我驚覺童年也跟著消逝了,那種單純為了朝陽與美景奔馳的衝動,就在妳決定換下全部歌單的意念間,點點流失在我們的指縫。妳好像忘記了那時草坪上我們一起飛翔的夢,妳的煩惱促使妳淚如雨下,淹沒了我們的童年,卻映出了所謂的苦澀青春。

像一杯沖泡好的熱拿鐵,濃純的奶泡浮起了一室誘人的香濃,但若擱置不飲,富有張力的圓潤也終成殘局,失去了美麗,更失其醇厚。我驚駭於時間的威力,竟以不可置信的凌厲吹散了一個人的原味,成長是一把銳利的劍,劃開了童稚,還擊碎了志氣,那些純粹的夢想為什麼要被成長後的世界阻擋?驚呼於這個世界的瞬變,我看見了長大後的世界可能的絢爛,但同時也被絢爛背後的殘酷冰凍。

十四歲的我們,升上國中後被分支到了不同的旅途,人生就此分道揚鑣,我不願相信結果竟是如此的簡單與殘酷,所以我下定決心,回到過去走走。

五號高速公路旁那一幢樸實無華的小農舍,雖然知道妳早已搬離了那裡,但仍帶著一點期許幻想曾走過的風景。我漫步到同一片天空下的草坪,用成長後的視野觀望,一樣見到白鷺鷥的鵝黃細腿映襯那阡陌縱橫的綠田,只是不再透過紗窗。這才發現,當一幕幕的風景不再被紗窗侷限竟顯得如此寬廣。太陽一貫地從高空傾灑而下,深吸一口晴朗,我放任自己恣意沐浴陽光中。陣陣暖流彷彿流游我的肺腑之間,我終於恍然大悟,原來童年時的陽光、田野與萬物,其實並沒有不同,只有成長的人們不斷地改變自己,面對夢想,左右著人生的,即是堅持或放棄兩種抉擇。

那夜,網路世界中,我的螢幕無意間跳出了妳的名字,如起霧的玻璃窗來回擦拭後的清晰,欣喜若狂之餘,我努力回想妳童年的笑靨。「喀啦!」滑鼠一聲點開了我模糊的記憶,帶著滿懷忐忑的心,瀏覽著頁面中一行接一行的資訊,可是,字裡行間透露出的卻是妳放縱了自己的任性。妳不斷旋轉於一個又一個的路口,而夢想的堅持早也銷聲匿跡。忘了在隨後的哪天,一個十字路口的紅綠燈,傳來引擎改裝後的巨響,震耳欲聾的咆嘯,震破了滿街的平靜。車陣在轟隆隆的巨響中不畏懼地狂飆著,一群人猖狂的笑聲視人生為一場遊戲,一輛一輛的霓虹放肆地從眼前疾駛而過,我緊蹙眉頭下的眼光不自覺瞟向他們,就在這時,我竟見著了妳的身影!原來,妳早已在我未知且恐懼的世界中如魚得水,而我的心底卻湧上了酸澀的麻痺。那一眼餘光中,妳臉上劃開的笑靨,不是記憶中甜美的熟悉,而是放縱的肆意張狂。

那是追逐夢想,還是逃避現實?在我望向那極速而漸遠的背影百感交集著,或許當下不顧安危所得到的刺激是滿滿的雀躍歡愉;或許熱血奔騰的超越帶來的是傲人的成就,但呼嘯在暫下了速度之後,終究會化成無數的空虛吧?

若說通往夢想的人生路上波譎雲詭,如出叢林深山,一路驚疑不定,那麼堅定的意志便如相隨的溪河,細水長流連繫著遠方的目標與腳下的實際,它滋養灌溉了沿途風景,成就滿山的勃勃生機。人生路中,我們始終都在尋找一個美麗的願景,難免因為挫敗帶來乾旱,蒸乾了原本濕潤的土壤,但我們也必須學習怎麼處理一地窒礙的龜裂,重新燃起生機。

堅持,便是構成一切的基本元素。除了心中最高端的夢想,自己的本色更是需要靠自己的堅持保存。無論社會是怎樣的絢爛繁複,周遭又是如何環繞著無數的誘惑,最可貴的是能保有自己的意志與原則,維持心中那把尺的透亮,才能照見事物的真理。學會堅持,是人生重要的課題。

所以,我的朋友,妳是我最銘心刻骨,也是最沉痛的一堂課。在那之後,懊悔與自責著實遊走了我心底的每一處。我問自己,若能多點耐心,多些陪伴,在領悟的那一刻就馬上告訴妳,妳是不是就能即時找回初衷?今日的妳是不是會有所不同?發現妳逐漸迷失自我,偏離自己的期許,我竟讓童稚時緊握的約定一如氣球從手中鬆開,是我大意了。

成長,如一片瀰天的霧悄悄襲來,總是不透露半分預告,一聲不響地流竄於日常生活中,穿透我們的每一個腳步。它可以帶走堅持,亦可以為堅持開花結果。幼年的那份情誼,讓我更明白了堅持的重要,它是一種無形的意念,一個決定性的重要因素,更是夢想啟程的第一筆。

嗨,恍若於雲霧之間,我看清了自己,和即將飛翔的夢。

 

 

正義

 

   蘭陽女中 林子瑜

按下關閉鍵的瞬間,電視恰好跳出九一一事件的報導,飛機幻化成一道炫目的光,如飛蛾般擁向高塔,火吻雙子星燃成血色紐約。罹難者家屬的眼淚、大眾社會的憤慨,變成支支尖銳矛頭指向伊斯蘭世界。是宗教的對立?是千年來累積的怨懟?還是恐怖攻擊種下的果?伊斯蘭的宣禮聲,入耳成了迷惑人心的魔音就此與恐怖主義畫上等號,美國大兵舉起「反恐」的正義標竿,離鄉背景於漫天黃沙中匍匐前進。褐色皮膚的老弱婦孺,在赤焰烽火中顛沛流離。殘忍的人肉炸彈是和平表象下的未爆原子彈。無論生者為誰?瘋狂而扭曲的同歸於盡,不該是其歸宿。

 

驀然,那雙飽受驚恐的眼眸闖入我眼簾,泛淚而無語,宛如向「正義」發出無聲的控訴。時光是琥珀,回憶剎那反鎖成永恆。我們曾一起嘻笑打鬧毫無禁忌,在青春夏日裡分享秘密;曾手勾手親暱地逛街,舔舐同一支溶化的巧克力冰淇淋……。而今幾乎被我遺忘,那單薄的身影,咫尺天涯的她,曾是我的摯友。

 

 

一轉開電視,名嘴政客滔滔的口水與永無止盡的社會案件如潮水湧出,險些將我淹沒。趕緊按下轉台鍵,一陣急促樂音傳出,螢幕上播著當紅新歌,金髮碧眼的濃妝美女正對著我猛眨眼,一回頭又和舞群近距離扭腰擺臀、耳廝鬢磨,對這性感畫面有些不適應,我再度轉台。無奈,再怎麼轉台,政客依舊口沫橫飛地爭辯議案、狗仔隊繼續扒糞藝人緋聞、當紅偶像團體再推出新專輯……。資訊迅速更新卻是重複不變的題材,如一條長河,這世界看似每分每秒持續變化,細看之下,卻發覺河中的水分子組成從未改變。入海、蒸發、降水、回到河川。不斷輪迴。好比世事萬物,在不覺中重複著,而我們被迫,或者一不留神便被制約了。

 

電視的雜音嗡嗡鳴響,身體彷彿跟著共鳴般,起了滿身的疙瘩。索性按下關閉鍵,也關閉了感官。隔絕一切紛擾吵雜,回到我的世界。

 

回到我的世界,隔絕了感官,卻隔絕不了那些侵門踏戶的分子。那些私語、冷冽的眼神;化為利刃切穿我耳際、洶湧匯流成一座藍冰色大湖。我曾試圖求援,在潛溺前向圍觀的人群伸出雙手,卻無人願意援救,彷彿只要與我對上眼,災禍便會轉移。我逐漸沉沒,也選擇沉默。

 

第一次冷言譏諷時,我未察覺身邊的空氣因子已悄悄改變,黑色惡意蔓延教室各個幽闃的角落;第二次筆袋不見時,我沒發現同學異樣的目光,個個冰色眼神如X光機掃過;最後一次,我被推進垃圾桶時,終了解班上沒有屬於我的位置。他們以無形的武器進逼、要脅,言語是長戟,眼神是戰矛,同儕關係是堅盾,而我手無寸鐵,一步步退至人際懸崖,幾至命懸一線。於是,我學會沉默。時常揚起的鳳眼,下垂成沙皮狗皺折的眼眸;曾暢所欲言的朱色豐唇,已緊抿成海天一線;唯一喧囂的是,點點汙漬黑斑染指了白色制服,不時張狂地向我宣示主權。

 

在我眼裡,人的眼神原是彩色的,是一顆顆晶瑩繽紛的玻璃珠,透著歡愉和樂。如今,我卻學會分辨眼神,分辨出含沙帶刺的厭惡、游移不安的抱歉、甚至有透明無色的不解。我不了解,為何透過他們的眼、經過他們的詮釋,我的善意即是偽善、真心變成謊話、自信竟成傲慢?我不忮不求,安分守己,自認無罪,但他們打著正義的標竿,以「莫須有」的罪名將我逮捕。難道做人只要強勢一點,說話大聲一些,太陽可以變成兩個?月亮下一秒也可以撞地球?我終能體會岳飛的百口莫辯、深淵般的絕望。

 

教室是座牢籠,將我困在利刃環繞的狹縫。我的世界從彩色映像逐漸褪成黑白底片,我變成安靜不語的布娃娃,笑容泛黃成相片上的回憶。貌似歡笑的班上,暗地裡劃分成三個世界:針對我而來的黑色惡意、游移其中的灰色地帶、企圖染指不願參與的白色區塊。原先與我交情甚篤的同學,竟在輿論壓力下,與我相形漸遠,漸融為墨黑。終於,我討厭分組,分組之於我無疑是酷刑,我不是耐心十足的推銷員,卻要端著空虛的笑容,接受一個個忽視或抱歉的拒絕,而我毫無選擇權。

 

正義正義,言正非義。

 

方才電視正重播九一一事件與美國反恐的後續報導。我不斷思考著,縱然許多的恐怖攻擊確實需要抨擊,但美國的反恐之舉,是否真的帶來「正義」?砰砰巨響,伴隨一枚枚悄悄埋伏的地雷,無預警地炸開強烈的畫面:白皮膚的人嘶吼著,舉起步槍朝前方大範圍掃射;褐皮膚的人睜著血絲密佈的眼,瘋狂地撲向每一個試圖靠近的人。午夜天空燃起刺目的光雨,焦土冒出朵朵枯黃覃菇,點點赤焰偷襲居民篡逃的路徑。但見頭裹白巾的婦女緊抱著嬰孩慌張地奔逃,跑過漆黑的夜晚、躲開墨黑的坦克,跨越一具具焦黑的軀體;另有個男童試圖搖醒一旁永眠的母親,一聲急促的巨響,貫穿他細薄的耳膜。這不是清真寺的宣禮聲,也不是蘇菲舞的樂音,更不是孩子格格的笑聲啊!

 

一串朱紅數據跳進我眼眶,瞬間模糊成一片血淚,分不清究竟屬於誰?隨著反恐戰爭的結束,美國大兵陸續凱旋歸國,魂斷異鄉的美國士兵總計約五千名,而阿拉伯地區死亡的人數約十萬名,其中包含手無寸鐵的平民。這些數字只是歷史上的一段敘述,再悲壯再荒涼也終將為世人遺忘,成為歷史長流裡的一粒水珠。距離拉成了高牆,看不見戰場。在臉書上按讚的剎那,也許是一個伊拉克百姓痛苦的消逝;在麥當勞大口咬下漢堡的瞬間,也許是一個美國大兵最後無語的凝視。正義是對抗恐怖主義的一方?抑是抵禦外力入侵的一方?名為「反恐」的軍事計畫,之於阿拉伯地區的平民們,是不是另一場浩劫?美軍的攻擊,是不是更逼近「恐怖攻擊」?

 

不禁憮然,這些戰爭的犧牲者,不論美軍或阿拉伯人民,都是這場「正義」之戰的祭品。行「正義」之名的美軍,在進攻阿拉伯地區時,不可否認帶有對石油庫的渴望。恐怖攻擊,不代表整個文化的原罪。而西方世界將矛頭指向流傳千年的宗教,潛移默化中改變世人視聽,使得其餘無辜的穆斯林被迫冠上「恐怖攻擊」的桎梏。自殺式的恐怖攻擊固然可怕,但我不由覺得,集體歧視與排擠的力量遠過於個體式的攻擊。真正恐怖的不是炸彈,而是人心的不善。

 

試想,「正義」是否是另一場變相的恐怖攻擊?

 

漠視,是最可怕的共犯。

 

當她遭到集體攻擊,而我卻迫於輿論壓力,害怕受排擠,而自保地加入「正義」的一員。我只能瑟縮地說著違心之論,行非義之舉;懦弱地選擇視而不見,以為如此便能躲避良心的譴責。

 

「校園霸凌」一詞,我只在電視新聞上一瞥而過,如一葉扁舟輕掠湖面,揚起漣漪,沒留下深刻記憶,僅當下譴責這暴力行為,而未實際深入思索其嚴重性。而當它真實地傷害了摯友,我竟不是選擇勇敢對抗,而是迂迴式地逃避現實,甚至成為「霸凌」的幫兇,對摯友而言,情何以堪?

 

在快速變動的社會裡,複雜難解的人際圈,往往會出現落單的孤兵。如今,我很後悔,沒在那女孩需要關懷時伸出援手,或給予一個肯定的眼神;也許她就不必單打獨鬥,承受集體的冷漠,面對集體的「正義」制裁。「自以為是的正義」,往往看似「伸張正義」,實則「集體霸凌」;而大多數人如我,會選擇躲在圈子裡旁觀,保持安全距離,然此違心之舉,更讓我寢食難安。下一次,我決定踏出圈子,勇敢地覆上對方單薄的手,言正論義。

 

鐘身

蘭陽女中 張苡柔

 

滴答滴答。

 

依稀記得那年夏天,我剛剛踏入這個家中,原本生活在狹隘、黑暗中的我,竟如破繭而出。盒蓋一點一點打開,一絲絲的微光透了進來,為了爭取更多溫暖,我幾乎是硬擠出戶。從洞口伸出小巧的頭兒,白熾的日光燈刺激著雙眼,緩緩地睜開眼睛,第一眼便是一個圓潤的女人。後來我才知道,她是我媽媽,一個賜予我新生,使我往後能活在陽光下的女人。

 

我家不大,一廳二房,只要不關門,就可以看到對方。有一個小陽台,專門用來曬衣服,旁邊還有幾盆小盆栽,沒事時,媽媽總愛待在陽台,照料她的植物。她曾說過,植物如人一般,需要用感情照料,用心照顧它才會快樂;感到快樂了,才能長得好。

 

媽媽的神情總是平靜,自古慈祥便是母親的代名詞,雖說慈母多敗子,不過哥哥卻是個好孩子,他總細心照顧我,又是學校的資優生。每當我發脾氣亂叫時,他便輕輕拍著我的額頭,在他的撫慰下,我慢慢安靜下來,連媽媽都說,哥哥比她還懂我。

 

我和哥哥睡在同一間,只有偶爾哥哥不在時,會到父母的房間睡。因為他們說,我和哥哥在一起,他們放心。平時我總是心平氣和地看他們忙碌,有時實在無聊,我就會「稍稍」提醒他們我的存在,「叮鈴鈴~叮鈴鈴~」。特別是早晨時,耀眼燦爛的陽光直逼我雙眼,這時我便不得不叫醒身旁的哥哥,哪怕有時他似是不耐煩。而哥哥總是輕拍我的額頭,像是安慰一般。

 

用餐時間總是熱鬧,媽媽背著我們在廚房中準備食材,爸爸則專心看著早報。哥哥打著哈欠,咕嚕咕嚕喝掉一杯低脂牛奶,隨手用筷子將荷包蛋夾進吐司裡,配上豬肉片、生菜,再擠一點美乃滋和番茄醬。看著哥哥將手指吸得「滋滋」作響,真令人羨慕,食物的味道,真好!

 

「叮鈴鈴~叮鈴鈴~」

 

七點了,再不出門上班、上學會遲到的,媽媽趕緊將父子倆整頓一下,細心地叮嚀要帶的書包、公事包。整理兩人的衣領和領帶,確定完好無缺後,便毫不吝惜將兩人趕出門了。

 

這時便是我和媽媽獨處的時光,看著她先是收拾桌上的碗盤,然後打掃客廳,偶爾到房間看看我,摸摸我的額頭。從她的手掌傳遞來的溫暖,帶點因長年做家事而產生的薄繭,粗粗麻麻地落在臉上。儘管不是公主一般細緻的嫩手,卻是支撐整個家,使她充滿溫馨的棟樑。

 

唉!甚麼時候能為母親做點甚麼,在她疲累不堪的時候奉上熱茶,撥開她滑順的秀髮,輕輕揉捏她的肩頭。什麼時候,能?

 

當家裡都收拾乾淨,媽媽便會邀請隔壁林嬸來家裡用茶,這是一天中媽媽最輕鬆、最無憂無慮的時候了。兩個主婦說長話短,很快地,鄰居的八卦就在一盞茶的功夫談完。

 

「……我看算了吧!何必三番兩次……,送去……不就好了?」林嬸說了甚麼我聽不清楚,只見媽媽毫不猶豫地搖了搖頭,便是事實,任由天崩地裂,檣傾楫摧,誰也無法改變。

 

「叮鈴鈴~叮鈴鈴~」

 

送走了林嬸,媽媽著手準備午餐,草草泡了一碗沒有營養的麵,便進到房間陪我午睡,輕柔地撫摸我的額頭,總是帶著小心翼翼,如娃娃玻璃。一番凝視後,才輕手輕腳躺在我身邊,不多時,便聽到微微鼾聲。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安靜的,還有牆上的鐘聲。

 

準備完晚餐,一家人便在聚首後閒聊,直到夜闌,人眠。普魯士藍的窗簾緊掩,彷若藏青的蒼穹,悄悄變化的雲朵,星群與明月隱逸其中,天空沉默,雲朵沉默。

 

突地,窗外傳來淺淺淅瀝雨聲。一點一滴,由天空灑下滋潤大地的雨露恩澤,洗去大地的污穢、洗去身軀的疲乏、洗去心靈的空虛、洗去繁忙的節奏。滴滴答答。

 

曾想像自己是天空的鳥,乘著風,踏著雲,在湛藍的晴空裡任意翱翔。又或許是海底的魚,在波光瀲灩裡嬉游,享受4度C的溫暖。任由海水沿著流線型的背脊,滑順溜動,感受不亞於家人的愛撫。

 

我更想像自己是個「人」,牽著媽媽的手,搭著哥哥的肩,或是坐在爸爸的臂膀上,一家人快快樂樂地去逛街、去遊樂園、去上學……。

 

雨勢漸小,須臾只剩微微的滴答聲,淺色的光暈在深藍的簾後閃爍,細細的光線,呼之欲出。多想伸出手,將那堵住光明的暗色簾幕,輕輕撥開,由著和煦的陽光撫慰受創的身心。

 

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

 

漸漸動起來了。時針、分針、秒針,相互較勁,誰有跑完的一天?

 

答答答答答答答答答答答。

 

牆上的鐘面,顯示又是下午三點,而今早爸爸與哥哥睡過頭。「叮咚!」門鈴在這最為寂靜的時刻響起,媽媽從午睡中驚醒,隨意地撥了撥散亂的青絲,匆匆跑到客廳去開門。

 

「來了!不好意思!」拚著老命衝到門口,媽媽靦腆地對著那人笑笑。那人也回以一笑,道:「不好用,再幫你換。」收件後,媽媽拿著一個小盒子進到房間,迫不急待地將一層層的包裝紙拆掉。拿出裡面的東西,竟是一個卡通鬧鐘。「之前請鄰居買的!鈴聲更大的造型鬧鐘。」媽媽開心地將它放在我身邊,我有些無奈地看著她略顯童真的舉動。媽媽將鬧鐘移到耳邊,側耳傾聽,露出滿足的神情,嘴角淺淺的微笑,無時不流露她的呵護和愛意。又將它放到我的右手,讓我也享受這新的線條。

 

滴滴答答。時間這次沒有繼續前進,意外地往回走了。

 

……

 

一場車禍歷歷在目,醫院的急診室,醫生和護士,匆忙地跑著,只有家人對比出沉默。這些年,家人一直陪在我身邊,而我卻無法等價回報。我只是家裡的一個擺設,客人來時,不能幫忙招呼;看著媽媽在客廳裡摔跤,無法將她扶起。只有斗大的淚珠潸潸而下,是我按著鬧鐘的右手食指外,唯一又最長的運動。

 

輪迴,規律,反反覆覆,來往於家與白色的洋房,無法動搖的身體,搖晃不定的心靈。記得好幾次在窗外看到,那些可愛的孩子,沿著街頭,用他們青春活力的童音,對路過的每個人,索求一張,微不足道的發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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