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雨飛陽

         錶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

答。她的錶停了，那是身為鐘錶師傅的父親送給她的生日禮物，錶面鋪著細細的水鑽，即使經過時間的沖刷、圓弧上缺失了一兩顆水鑽，在陽光下仍熠著一抹淡淡的微光，手錶的背面鐫刻著她的名，和時間交錯的刮痕，有點辨識不清，但在她漸漸模糊的諸多記憶中，父親默默刻上名字的那個背影卻讓她一直無法忘懷，在無數的時間走過之後，一直存在著。

她還記得當時的她收到這樣生日禮物時，很討厭這支錶，也不為了什麼，只覺得樣式實在過於老氣，錶帶還是仿造粗劣的假皮革，鑲在外邊的水鑽當然也不是真正的鑽石。簡直就跟父親一樣的令人感到無味。當父親給她這支錶的時候，其實她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表情去面對。開心？那是不可能的。但是失望，卻是不能說出口的。只是靜靜的將錶收起，藏在抽屜的底層，讓時間去壓縮那些不滿和失望。

但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她的手上多了這只錶。在某天她整理雜物時，發覺被遺忘許久的那支錶，令她稍感驚訝的是，看似老氣又不起眼的錶，仍分秒不差的向前走著，彷彿緊抓著生命、緊抓著自己的使命。於是，她開始戴起那支錶，在她父親逝世後的某一天，儘管父親未曾看見她戴上那支錶，但她戴上錶後，卻依稀能藉此緬懷父親，而且或許也是希冀能填補心中一個小小的缺憾。

她想了很多，那些印象深的、模糊的記憶，知道自己遺失了很多，錯過了很多，但是她還想去記得，摸著錶，她努力想起父親的臉，卻只記得那個刻錶的老師傅的背影，有些挫敗，相處了數十年的面孔，宛若蒙上一層厚重的紗，看不清五官，看不清神情。果然還是老了嗎？她輕聲的問自己。但，總要修好這錶的。她許下了誓言。

試著撐起因老邁而僵硬的身體，張望著淨白的房間。似乎在醫院吧。她想起。此時身邊傳來還帶著軟軟童音的呼喚：「奶奶……？」

她回頭一愣，是個小男孩。

小男孩帶著懵懂不解的眼神看著她，似乎不知道他口中所謂的奶奶怎麼會起來了，因為聽爸爸說奶奶生病了，會一直睡覺來補充體力，可是奶奶卻爬起來了。他有些手足無措的說：「奶奶，不可以下床。要休息病才會好啊。」拉著奶奶的衣角，似乎是想讓她回床上躺好，紅噗噗的小臉鼓鼓的，露出了雜揉生氣和擔心的表情。

她猛然想起。是啊，我已經結婚了呢，有孩子，孩子也有了孩子。細細思索著眼前這個小男孩和自己的關係，記得他稚嫩的生命，曾在自己懷中嚎啕大哭，帶著微笑的她拍拍他的背，想為他順順氣。這一切還是鮮明的，即便後來那個小孫子沒與她同住了，她還記得那時迎接新生命到來的喜悅。

「奶奶要去辦重要的事，等回來再睡喔。」用極其寵溺的口吻說道。

「奶奶妳要去做什麼？」孩子果然無時無刻不充滿好奇。

看著他眼裡閃動著好奇的光芒，她不禁失笑，「奶奶要去修錶，你看，時間是不是停了？」

「修錶？我也可以去嗎？」漾著期待的燦爛笑容，沒人能拒絕這天真無邪的請求。她沾染了他充滿朝氣的笑容，牽起他細嫩柔軟的小手，露出一抹久違的笑，有一些寂寞、有一些灑脫。

「奶奶，為什麼時間會停？時間是什麼？」

走在街道上，沒有人注意到這對祖孫的存在，因為正值下班的尖峰時段，也許是要接小孩的、也許是趕著回家沖個澡的，沒有人的腳步像是這對祖孫一樣，有些緩慢的，在快速擁擠流動的人群中，他倆是個突兀的存在，在黃昏的太陽灑下的暮色中，他們的影子拖得長長的，慢慢的前進、慢慢的尋找。

「時間不會真正的停止，只是奶奶的時間停了。」晃了晃手上的手錶，她有些無助的看著這紛亂的大街。不知該往哪裡去才能修好它？

「時間啊……」她思索這個有點深奧的問題，即使這可能只是孫子數千數萬個好奇心中的一個小小的問題，她仍認真的考慮該怎麼向一個小孩子解釋這個抽象的名詞。

「你看啊，這些人都在趕時間呢！」朝著人群稍稍瞥了一眼。

小男孩露出更為不解的表情，「趕時間？他們要把時間趕去哪裡？」語畢，小男孩突然對自己想像的奇異畫面咯咯笑了起來。

「不是那個意思，他們是為了抓住更多時間所以才在趕時間啊。」她想和小孫子解釋，但她的聲音被嘈雜的人聲淹沒，而小孫子的目光早就被路邊的一株小花吸引，一朵粉色的小花，看起來充滿著年輕的生命力，在斜斜的暮光下，也沒染上黃昏的顏色，彷彿散發自己的朝氣光芒，在晚風中輕輕搖曳著。她有一些無奈的搖了搖頭，勾出沒有笑意的嘴角。有些寂寞呢，關於老去這件事。

在小男孩又失去對小花的興趣後，他再度緊捏著她的手，晃啊晃的，嘴裡哼著不成曲調的兒歌，一雙清澈的雙眼好奇的看著往返的人潮。

「奶奶，我們現在要去哪裡啊？」輕快軟嫩的聲音在耳畔響起，拉回她有些飄遠的思緒。

「鐘錶行。奶奶要去修錶。」她摩娑著那只時間停止的錶，有些悵惘。

她並沒有十足的把握，心底盤據著恐懼，因為那只錶已經是將近半世紀前的產物，現在不論是要修抑或換顆電池，都有一定的困難度。在時間的洪流下，許多老舊的器物都被汰換，人，也是如此。來來去去的有多少她實在不記得，唯一剩下和父親的聯繫，似乎也只剩下這支錶、那個在錶背鐫刻的背影。

「奶奶！這個手錶邊邊亮晶晶的欸！好漂亮喔！」小男孩伸長著手，小小的手揮啊揮的，希望能搆到奶奶手中的錶，將錶看清楚些。

「要小心一點喔，這是奶奶的爸爸送給奶奶的。」小心翼翼的遞出手中的錶，她再三叮囑著。

「喔，好！這是奶奶的寶物嗎？」小臉笑盈盈的望著她，用他柔軟的小手輕輕覆住手錶，彷彿捧著的是一個易碎的珍寶。

「嗯……」她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這股突然竄出的情緒，有一點發酸的眼角，苦澀的眼淚是她不願意流下的，默默的捏了捏自己的鼻樑，只留下眼前薄薄的霧氣。

那個曾經她厭惡過的、不屑一顧的，在她歷經時間的磨練後，反而一直留在她身邊，成為她的「寶物」。年輕時候的自己，早就走出孩童天真爛漫的情懷，她看不見水鑽晶瑩剔透的美麗，她不會為了背面刻著自己名字、專屬於自己的錶而感到興奮，她不懂得如何向父親撒嬌。只有失去後，才會急著挽留，才會試圖在遺失的時間裡去尋找回憶。

他一定知道的吧。她沉默。儘管父親從不要求她掛上這支錶，也不曾問她錶的去處，但此刻的她卻能夠清楚的想像父親孤寂的背影，在那個微暗的工作室裡，撫摸著細瑣的零件，仔細的擦拭滴濺的油漬，將所有的心事掩蓋到下一支錶裡，將之禁錮餘時間之內。

接下來的路途，祖孫倆並沒有再多交談，只是靜靜的攜手尋找。終於在喧囂的街頭，找尋到他們的目的地。

那是間奇特的店，明亮潔白的日光燈，牆面上掛滿各式各樣的鐘錶，顏色極其瑰麗，簡直如同妖艷綻放的百花，那和她印象中的鐘錶行相差甚遠，她記憶中的鐘錶行是父親開設在小巷裡，一間灰樸樸的小店，即使是一樣琳瑯滿目的鐘錶，呈現出的氣氛和氣勢卻是截然不同的。在刺眼的白淨燈光下，她反而突然懷念起父親那間不起眼的小店。也許是情感使然吧。她想。因為小孫子早掙脫她的手，在店裡東看看、西瞧瞧，彷彿尋找寶藏的神情好不快樂。

「需要什麼服務嗎？」眼前出現面帶燦爛笑容的人，穿著挺拔的西裝，乾淨俐落的。應該是店長吧。她想。

「我想要修錶。」將錶輕置在桌上，緩緩推向前。

那個店長微微的皺了眉，但很迅速的隱藏，捏著錶帶將錶提到眼前，瞥了一眼，放下。

「這位老奶奶，我建議您看一下新錶喔！我們最近新推出一系列高雅的款式，一定會襯托出您的品味和氣質的，而且……」

「不，不用了，謝謝。我想修好錶就夠了。」打斷店長開場白的長篇大論和諂媚的笑，在她還沒被那些新得發亮的手錶弄得頭暈目眩之前。

「老奶奶，您這錶不值得一修啊。」她的身子震了一下。

「這錶這麼舊了，修了，過沒幾天又會壞的，不如就買只新錶吧！我給您打個折吧！」

「不行！你要幫奶奶修她的寶物！」不知何時又失去對店裡擺設的注意力的小男孩，突如其來的衝出一句話。

「不可以這樣講話。」她輕輕扯著男孩的衣袖，小聲的責備。小男孩噘了噘嘴，便開始生悶氣般的玩著自己的指頭。

「不好意思，麻煩你了。」再一次把錶推向前，表明了自己的決意。

只見那店長笑容盡失，臉孔開始扭曲，空氣似乎變得沉重，而且冷冽，她驚愕的看著那張扭曲的不像人類的面孔。簡直像死神降臨。那是她的直覺反應。

「妳就放棄吧！妳的錶已經停了，時間已經停了，不可能再一次走動，不要再無謂的眷戀，妳和妳的錶注定會被留在時間裡，在時間裡消逝──」冰冷而不帶感情的口吻。

她聽見小孫子細微的尖叫聲，眼前猛然一黑，跌跌撞撞的想盡快離開，她並不清楚最後她是怎麼踏出店門口，只是很緊很緊的抓住那個脆弱的小手。反覆的深呼吸之後，心裏那股強烈的碰撞才漸漸平息，她有些緊張的細看孫子有沒有受傷，幸好只是稍稍的驚嚇，在小男孩露出一個安慰她的笑後，擔心的心情便放下不少，同時也曉悟了一些事。

果然。她其實預想得到的。失去的，要怎麼修補？但即使如此，誰不抱著一絲僥倖？在真相被狠狠揭示後，她並沒有如同自己想像般失望、難過、空虛，只微微一愣。這也許是時間的必然吧。她明白了人生的盡頭。走到這一步，也談不上後悔不後悔，除了接受又還能如何呢？坦然與否，終要正視路的盡頭。

微微露出一笑，她再度牽起小孫子的手，感受那溫暖的溫度。「回去吧。」

「咦？可是錶還沒有修好啊？時間都沒有動，還停在那邊啊！」小男孩激動的晃動奶奶的手，似乎不明白為什麼要放棄最初的目的。

「不行了，已經修不好了。」語氣逐漸透出疲憊和淡然。

「為什麼？這個是奶奶的寶物不是嗎？如果壞掉的話奶奶不是會很難過嗎？」依舊是小孩般的執著。那是還有童稚的心才能擁有的執著。小男孩真的不懂，真的不懂怎麼可以就這樣放棄了，他們走過了這麼多的路，卻什麼也沒達成，這讓他感到不甘心。

她抬起漸漸沉重的手，輕輕為小孫子抹掉眼角的淚，那悲傷、不甘的淚，彷彿也是她的淚，流淌在心中漫漶。

凝結的暮光，將他倆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回去吧。

嗶──。

尖銳的聲響拉開警訊，生命的跳動已然停止，時間，也停止了。從病房外奔進來的家屬臉上帶著一絲驚訝，不過那僅止一瞬，很快的就從驚訝變成瞭然，每個人沉默著，也許帶著一些不捨，但沒有人哭泣。唯有那個小男孩，仍露出懵懂疑惑的表情。他還不太明白「死」是什麼，他不明白在奶奶的生死夾縫中他看見了什麼，只是輕輕推著躺在床上那人的手。依舊輕輕呼喚著奶奶、奶奶、奶奶……。

男人一把抱起小男孩。奶奶要睡覺囉，不要吵她。喉間低壓的聲音讓小男孩突然感到很不安。那她什麼時候才會再起床？小男孩輕輕撇過頭提出疑惑。不會醒來的，奶奶很累了，她要休息了。男人不知道該怎麼向一個五歲的小男孩解釋死亡這回事。

所以時間停了嗎？小男孩淡淡的聲音飄得很遠。

男人有些無法理解小男孩話中的意思，只見小男孩忽然抽動著鼻翼，雙眼佈滿水氣，手胡亂抹著眼睛，雙眼漸漸泛起紅色的血絲，男人只是輕輕撫摸著他的頭，順著柔軟的髮絲輕聲的安慰，安慰著他，彷彿也在安慰著自己。

時間一過去，什麼悲傷都會忘記吧。

低喃著，聲音緩緩消散在時間裡。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