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完沒有待續          

 「阿爸哦~!」一陣淒厲的哭聲從她嘴裡傳出,那彷彿天地間都為之動容的哭聲,撕裂了在身後一行人的心。「恁那欸甘就這麼放去啊?阿爸啊~!」一面哭,一面艱難的朝前方跪爬而去。在她身後的人,幾個女人早已忍不住握著手帕哭出聲,「阿爸恁那欸忍心啊~!阿爸啊~!」嘶吼著聲音,沿著路途,哭聲就這樣紅了旁人的眼眶。先是最大的女兒跪了下來,除了一句又一句的「阿爸喔~」只剩下裂帛似的哭聲,就這樣一路感染下去,身後的女眷們一個個跪了下來,每個人臉上都糊滿淚水,連剛才在旁邊給爸爸牽著的小娃娃也被這場陣仗驚呆了,嘴一癟也跟著哇哇大哭起來。她不理會後面的混亂,繼續哭著:「阿爸啊!恁那欸這無情!讓我們找無恁?」連站著的男眷也忍不住的滴下男兒淚,她哭得更大聲:「阿爸啊!阮疼啊!恁甘忍心放阮心疼?恁是去叨位啊~?」現場哀哀欲絕,隨著她的哭聲,每個人都掉下了淚。

「謝謝妳啊!」喪家的大哥拿著酬勞,感激的交給她。「不會,這是我的工作。」她回禮。「其實爸爸已經臥病在床很久了,」男人突然開始說起死者的故事,她冷靜地聽著,明白對方也僅僅是想說話而已。「我們看他一路從癡呆開始,漸漸不太走動,然後連動都不動,最後只能往返醫院和家裡床上。」他說著,眼眶又紅了起來。「後來我們請了印傭,也沒辦法好好照顧爸爸,最後不得已,只能送到安養院去。哪知道,還不到一個月,爸就走了……」他看著她,她肅穆的看著男人,神情專注。「本來想說走了也好,省的零碎受苦,一直到今天,聽見妳那樣哭,我才想起來我還有好多事情還沒為他做。」男人聲音中又帶了哽咽,「真的……真的謝謝妳,我才能想起來。」男人彎下腰,不住的感謝。「請節哀順變。」她說著,一面回禮。

 

散場後,脫下喪服的她拿著喪家給的紅包──應該說是白包,一路騎著腳踏車回家。剛剛喪家問她怎麼能哭的那麼悽慘又悲傷,她沒有回答。心下清楚自己並沒有真的哭,唉個兩聲就過去了。比起喪家的氣氛,膝蓋的疼痛讓她更想哭。一路心不在焉的踩著腳踏車,雙膝的疼痛反而讓她更用力踩著腳踏車向前,「我還活著!」在沒人的田園小路間,她用力的大吼,因為大喊時那瞬間讓她失去了平衡,整個人一歪就掉入旁邊的稻田裡。

冬天的稻田已經沒有了稻子,這一摔讓她的身上又多了幾處瘀青,腳踏車可笑的倒在一旁,輪子兀自空轉著。她張狂的笑了起來,笑完便將腳踏車牽起來,又搖搖晃晃的騎上去,一路搖搖擺擺的騎回家去。

 

回到家,就被迎面撲來的小女兒給抱住,「媽媽、媽媽今天老師教我寫123喔!我寫給妳看好不好?」坐在電視前的,是她的丈夫,很好的一個人,雖然開砂石車賺的錢不多,不過加上她做孝女白琴的錢也就夠了。「阿輝,今天這麼早?」她一面招呼著,一面脫下外套,沒有理會女兒。「要過年了,頭欸叫我們先回來,過完年再繼續。」阿輝轉過頭來笑笑,黝黑的臉上還有稚氣,都快奔三的人還有一臉靦腆的笑容。她也笑笑,低頭對女兒說:「衍衍,爸爸今天提早回來,我們吃火鍋好不好?」小女生眼中射出光芒,開心的說:「好啊好啊!我要吃魚餃、丸子、蛋蛋還有湯圓!」阿輝和她同時失笑,「傻衍衍,湯圓不是今天吃!」阿輝笑罵,「湯圓是冬至吃,吃火鍋不能加湯圓。」她親了女兒的臉,覺得孩子的想法真可愛。「可是爸爸今天回來,老師說吃湯圓有『團圓』的意思,人家想要爸爸每天回來!」衍衍氣鼓了臉頰,神情好不可愛。她一聽,馬上明白女兒思念爸爸的心,便笑著說:「雖然湯圓不可以加進去火鍋裡面,可是吃完火鍋後,媽媽可以再煮一鍋湯圓,讓衍衍可以和爸爸『永遠團圓』,好不好?」衍衍瞪大圓滾滾的眼睛,開心的歡呼著「媽媽好棒!衍衍最喜歡媽媽了!」看著跳上跳下的女兒,她和阿輝相視而笑。

 

安頓好吃完湯圓之後入睡的衍衍,她終於回到自己的房裡。房裡是光著上半身的阿輝在擦著頭髮。「衍衍呢?」「睡了。」她輕輕解下衣服,換上阿輝穿舊的衣服當睡衣。「怎麼不買新衣服?」「不用,錢給你和衍衍留著,明天我燉東西給你補一補,衍衍也該買新外套。」關上燈,悉悉蘇蘇的摸上床,「你太久沒回來了,衍衍想你。」「妳呢?」「……」「我想妳……」「我也是。」「煮的菜。」「……好啊,欠打,鬧我玩是吧?」「唉呦唉呦別打,我講真的。」「……無聊。」

 

過完年,阿輝走了。留下一萬塊,還有一張字跡歪歪斜斜的紙條,要她「好好照顧自己」,另外加上一組給衍衍的蝴蝶髮夾。

「三八。」她說,眼中卻蓄滿了淚水。

 

今年寒流很強,在過年期間有很多老人家撐過不去,走了。她也因此而忙碌起來,有時候早上哭完還要去哭下午,連午餐都只能在空檔時間隨便啃個麵包。而衍衍還是托給鄰居的無照托兒所,便宜,而且他們能夠照顧衍衍到她回家。

這天,時間上比較趕,有一組九點哭,一組十一點哭,下午兩點再一場,最後一場在三點。騎腳踏車有點來不及,她只好厚著臉皮去問人家載她,還好一起做過很多場,那個司機認得她,好心的讓她上車。「啊妳最近臉色不太好喔!」大嗓門司機的溫暖善意讓她笑了,「最近比較忙,趕來趕去,有時候嗓子都哭啞了,灌兩瓶水還不是繼續哭?」啞著嗓子說。也許是過年期間,這段時間的喪家會比較大方,她只想趁現在多存一點錢,這樣衍衍未來才可以過好一點的生活。「啊妳們家阿輝哩?又去開車喔?」司機問。她笑笑,「對阿,這次比較遠,他有和我說,如果表現的好一點,老闆可能會讓他加入公司,這樣以後就不用跑那麼遠了。」想像著能夠一家在一起,她覺得肩上的重擔也沒那麼重了。「這樣喔?恭喜啊!」司機咧嘴笑笑,她也開心的笑了。

 

「緊急插播一則新聞,約一個小時前,由於連日大雨,蘇花公路北上約五百公尺處發生坍方。目擊者指出,有兩輛小客車及一輛砂石車為閃躲落石而不慎衝出護欄,目前搜救人員正緊急搶救中,現在我們請花蓮……」

電視前的她,「匡噹」一聲,手上的湯勺掉落地面卻渾然不知。「阿輝……!」

 

心中的一絲期盼在接到砂石車公司的電話後,徹底粉碎了。事發後第二天,她牽著剛上小學一年級的女兒,站在坍方過後的蘇花公路旁。明明到昨天為止都還下著大雨,今天卻出了大太陽,海風徐徐、浪聲陣陣,只是目前的她沒有心思顧及美景。「請節哀順變。」身穿橘色衣服的救難人員遞給她一袋東西,她的打開來看,發現是丈夫平日穿的工作服與水壺等日常用品。「沒有找到屍體,」救難人員低著頭,「在卡車裡面找到這些東西,就拿過來,想說您會需要。」她盯著眼前的救難人員,漠然的。「媽媽,妳不是說我們要來找爸爸嗎?」穿著黑色裙子的女兒問,她低下頭,對著女兒一字一句的說:「爸爸不回來了。」

「為什麼?」女兒睜著大大的眼睛,髮上別著可愛的蝴蝶髮夾。「爸爸死了。」她說。看著女兒的髮夾,想起這是丈夫臨行前給女兒的禮物,撕心裂肺的痛傳來,這才明白一件事:她的丈夫,死了。

 

「請問您是何時收到通知?」「可不可以請您談談您的想法?」「請問是不是由於搜救隊的關係才導致您丈夫死亡?」「請問……」「麻煩妳……」

她在警方的陪同下,走入記者會的會場。場面一陣混亂,記者們爭先恐後的發問,讓她有種她是戰爭中的士兵,必須逃離槍林彈雨襲擊的感覺。記者會上,還有另外兩輛小客車的親屬,不同的是,他們的家人都被安全救出,唯一不幸喪生的僅有她丈夫。

「大幸中的不幸」是今天早報的標題。

公路總局主秘首先站起來,「對於此次悲劇,我們感到十分抱歉。」然後是深深的一鞠躬。他身邊的另外四人也紛紛站起,一起對著鎂光燈閃爍不停的台下鞠躬道歉。而她仍木著臉,任憑鎂光燈閃花她的眼睛。接著是一連串的記者提問,主秘有條不紊的回答,對她而言,這一切就如同隔著電視機一般,模模糊糊卻又那樣真實。她恍惚覺得,這只是在上一場戲,坐在那裡,下戲後回家又能看見丈夫和女兒對著她笑。直到一個遲到的記者將她硬生生的拉回現實世界──

「對於您丈夫是這場意外的唯一死者,請問您現在感覺如何?」

現場突然靜了下來,全場轉過頭譴責地看著他,那明顯是菜鳥的新人記者畏縮了下,仍挺直腰桿,堅持不懈的又問了一次。

出乎眾人意料,她大笑起來。先是竊笑,再來是大笑,而後狂笑;漸漸地,她的笑聲中摻了幾聲嗚咽,嗚咽聲悄悄地蓋過笑聲,彷彿再也忍不住一般,她當著記者和攝影機的面前,放聲大哭了起來。

 

「阿輝啊!快回來啊!」她站在當初被車衝破的護欄那邊,身披麻衣,女兒在一旁由好友照看著。「阿輝啊!恁那欸就安那去啊!恁這個不肖子啊!」婆婆也在身邊喊著,涕淚橫流,風霜刻劃在婆婆臉上的皺紋因為兒子的死去又多了幾道。周遭的攝影機拍著,她在幾乎暈厥的悲痛中,仍可清楚聽見女記者哀傷的語調:「一個星期前,由於蘇花公路坍方造成一死四傷的悲劇,四天前由公路總局主秘領頭的記者會上,死者家屬表達出了極盡的悲慟,在我們的追蹤下,發現死者家中尚有幼女……」鏡頭轉向不知所措的女兒,女記者的聲音仍在繼續:「整個家庭頓失經濟支柱,據調查,行政院長有意興建蘇花高的替代公路,可是面對眼前的問題,院長卻選擇迴避,是否在逃避該有的責任?請持續鎖定本台,我們將繼續為您追蹤下去。」她在幾乎失去意識的悲慟中,感覺事情逐漸脫離軌道。

 

後來的事情,她其實沒有什麼印象了。暈頭轉向的被親戚慰問過後,又是一連串媒體訪問。痛感已經麻木,於是她只能漠然看著眾人起舞。她們的故事被詳加報導,但是各家媒體卻不約而同將矛頭指向政府「辦事不力」。於是她就這麼看著媒體佈起一場精緻的局,而她不由自主的深陷其中。

 

「其實這個案子可以申請國賠。」好友的律師朋友對她說。因為這一句話,她開始跑程序。但是,原先做出承諾的公路總局主秘避不見面,連說好的律師都沒有出現。沒有資源的她試圖求助其他人,可是在媒體緊迫盯人的狀態下,她和阿輝的朋友們都不太願意扯上關係,因此國賠的申請程序遲遲沒有通過。常常剛出門,就會被埋伏在外的記者包圍。「請問您現在決定怎麼辦?面對公路總局主秘的避不見面還有行政院長的跳票行為,您會採取行政訴訟程序嗎?」

心煩意亂的她,面對眼前這些只想看好戲的記者,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出殯那日,她牽著女兒的手,看著已經封棺的棺材,第一次體會到肝腸寸斷。當人家一抬起棺木,她的眼淚就流了下來,身體也很自然的跪了下來。「阿輝啊~!」她的哭聲驚到衍衍,衍衍一嚇也哭了出來。「恁那欸就按捺去了啊~!」一字一血淚,她跪爬到被重新放下的棺木旁,用手撫著棺木,用勁全身力氣的哭著。「我燉欸雞恁阿未呷啊!」哭聲嘶啞,混雜著衍衍的哭聲,旁觀者也紅了眼眶。衍衍跑到棺木旁,大聲的哭出聲:「人家不要捉迷藏,爸爸出來!爸爸你出來啦!」也不曉得是真懂還是假懂,她和衍衍一大一小抱著棺木,哭的旁人都忍不住拭淚,而媒體更是不放過這樣的場面,霎時間鎂光燈全場閃爍,讓她產生了自己是紅毯上名人的錯覺。

 

   情況已經完全失控了。因為她不會使用電腦,因此當友人對她說網路已經鬧得沸沸揚揚時,事情早已經一發不可收拾。也許是積怨已久,網友在網路上串聯,發起「行政院長辦事不力,下台負責」的活動。甚至在不少地方都爆發了衝突,靜坐活動也如雨後春筍一般出現,她甚至被請去其中幾場活動。「請妳待會不用說太多,只要說行政院長是如何的不公平,妳是如何拿不到國賠,然後哭一下就好。」幾乎每場的主辦人都這麼和她說。

   奇怪的是,每一場她都哭得出來。

 

   行政院長下台了,公路局主秘換人了,話題新鮮感就這麼過去,媒體也不再緊迫盯人,可是仍有不少惹事生非的民間團體在各地發生衝突,使得官方疲於奔命。

 

   後來,她帶著女兒去一間普通麵攤吃晚餐,老闆和老闆娘正看著新聞。電視上播出的是她在阿輝出殯當天的錄像。「啊這都看到爛了,電視就沒什麼好報的嗎?」老闆娘抱怨道。「這女人喔,不知道拿了多少錢,國賠和保險阿,算算下來應該也夠她過得不錯了吧?只可憐了那孩子喔!」老闆碎碎念著,手下拿了搖控器轉台。「媽媽,我吃不下了。」衍衍捧著碗可憐兮兮的看著她,她們兩個只點了一碗麵,於是她將女兒吃剩的麵吃到一滴不剩。付錢時,她艱難的數著銅板,拿了許多零錢給老闆,而老闆的臉色不太好看。

   回到簡陋的新家,安頓好女兒後,她一個人坐著發呆。國賠沒有申請成功,保險金又被險惡的親戚們拿去了,身無分文的她只能依靠著零工養活自己和女兒。隱約中,聽見隔壁傳來電視新聞的聲音:「『請問您現在感覺如何?』『阿輝啊~!』」然後是鄰居不屑的聲音:「麥擱看啊啦!歹戲拖棚啦!」接著是轉台的聲音。

 

   她看著簡陋、沒有丈夫的家,淚水在黑暗中閃著光。

   「對你們,這是一場拖棚的歹戲;對我,這是一場醒不來的噩夢。」她喃道。

   隱約中,她想起當初某個記者講的話──

 

「這場戲沒有結局,也不會有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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