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轉

陳維鸚

你說曾夢見自己騰空飆車,奔向流星,正當感覺一切美好之際,方向鏡突然鬆落,啪!飛走了,其他零件輪胎、座墊……也一一飛散。當你驚覺原來是場噩夢,身體像自由落體,墜落,甚至來不及抓住風,便跌入河裡。你說,那條該死的河,害你在夢裡溺斃。

    在我成為母親後的第一個母親節前夕,也曾夢見我抱著尚未出生的孩子,在河裡載浮載沉,之後,每年這個時間,都會夢見一條河,尚未老去的爸媽,幼稚的我們,總在夢裏輪流出現。

    我們夢見的是同一條河嗎?每次夢醒時總想問你。

    這問題始終在腦海盤桓不去。你想會不會是大湖溪呢?就是在阿嬤家旁,我們經常去撈魚的那條小溪啊,那個你學會游泳的大水池。我喜歡向我的都市朋友炫耀這段童年往事,沒來過的人以為那裡是度假勝地,而我卻從沒說出真象——其實所謂的水池不過是個大窟窿,並且長滿水草;撈魚的小溪是大湖溪支流的支流,我們經常得冒著有人在上游小解的風險,而且只要遇到阿婆洗菜、洗衣就得自動讓位。

    那裡不是地圖上出現的旅遊景點,只是幾間老舊三合院、幾隻水牛、少輛的生鏽鐵牛車組合成的小村落。

    你應該也是喜歡那裡的,不然不會背著爸媽偷帶朋友去玩。幾年前,我到醫院探望癌症末期的阿公,他把你的秘密不小心說溜了嘴,不過不用擔心,已經沒有人會生氣了。

    童年時光早已成浮光掠影,要不是這夢太纏人,或許一輩子都不會察覺到現處的世界,離「過去」很遠很遠,連背影都看不到了。

說來還真感傷,返鄉定居幾年,環境已大不同,都市人在這裡買地築夢,鄉下人賣祖產享富貴。阡陌方格中蓋了許多霓虹閃爍的餐廳,假日經常高朋滿座,產業道路停滿車輛。一棟棟標新立異、風格獨特的房子如雨後春筍出現,那些名為農舍的房子卻都是富麗堂皇的豪宅,戶戶開始養狗防賊,裝上防盜門窗和監視器,家家不再敞開大門,歡迎隨時進門來的鄰友。少數僅存的老舊三合院,反而顯得遜色。住所附近還留有一處竹林圍繞的三合院,儘管已破舊不堪,人去樓空,經過時仍情不自禁停留,幻想它炊煙裊裊的樣子,假想三四個流鼻涕的小孩,正玩著跳繩或是跳格子。

    阿嬤家村落還留有幾處三合院,但已今非昔比,各房後人離家尋找出路,留下來的也翻新屋瓦,老一輩的仍有往來,年輕一點的卻多半相見不相識。

    那個小小村落不再是我們兒時的歡樂天堂,沒有魚蝦、沒有螃蟹,唯一還留著的是濃如毛髮的水草與青苔,底層盡是破碎磚瓦石塊和垃圾。沒人在那裡玩耍,也沒有大人吆喝小孩回家的呼喚,村子裡的孩童不是隨爸媽搬到市區,就是坐在電視機前與電動玩具對話。

    更讓人感傷的是人事變遷,疼你的阿祖與阿公不在了,舅舅們賣田賣地,得來的遺產已所剩無幾。你知道的,阿嬤一向包容舅舅們,這些年他們輪流演出驚濤駭浪的戲碼,她也只是暗自神傷,從沒在外人前抱怨,阿嬤心中一定隱藏許多說不出的苦,我想這應該是導致她健康急遽惡化的原因。

    高血壓讓她暈眩,嚴重青光眼使她視力減退,壓迫性骨折讓她挺不起胸,狀況差時,不是沒法子起身,就是疼痛難挨。媽三兩頭就回去,深怕行動不便的阿嬤發生意外,我們不只一次向阿嬤提起搬出來住的建議,每次都被回絕。阿嬤說:「女兒嫁出去就是別人家的。」

    阿嬤身體再壞,卻仍然時時關心舅舅們,擔心躲債北上的三舅沒飯吃,擔心外遇的大舅家庭失和,擔心已達不惑之年的小舅,迷惑於賽鴿、賭博;只要走投無路的兒子回來向她伸手要錢,省吃儉用的阿嬤也是一萬兩萬的給。你一定沒想過當年敎你騎摩托車、陪你撿鴿蛋的舅舅們,最後一個個也避免不了成為敗家子。

那天,整晚未歸的小舅總算回了家,比我年紀還小的舅媽二話不說拿了菜刀衝出來,阿嬤想攔也攔不住,只能在一旁乾著急。媽和我正巧回去,見到這情景,什麼話也沒說,抱起裝滿阿嬤衣物的籃子,走到溪邊坐下,久久不發一語。

望著潺潺溪流,媽感慨嘆氣。

她哀傷難抑的模樣,在夢境中出現過,我覺得自己應該說些安慰她的話,但卻什麼也說不出口。

 

我曾一度以為這條溪流應該就是答案,但夢境並沒有停止,反而更頻繁出現,甚至連短暫的午休也沒放過。我重新思索,然後想起一件事,與你有關。法事結束後那晚,媽翻出一堆相簿,說是想祛祛霉味,我們就坐在你床上,媽拿著除塵紙想拭去相簿上漬黃的斑點。明知沒有效用,但我沒有出聲,看著媽忙碌做事,心裡反而平靜些。

    不知道你有沒有看過那些相簿,我敢打包票,沒幾戶人家比得上,光是要翻完每本相簿,恐怕得花上好幾個小時。那些相片沒有精確的時間排序,只是整齊擺放,我隨手翻開其中一本,映入眼簾的是長髮披肩的媽媽,站在黎山賓館、棲蘭苗圃、思源啞口前,笑容甜美的留影。那時她未滿二十,還是美髮學徒,經人介紹認識了在山上工作的爸爸,兩人的戀愛足跡踏遍了蘭陽溪沿岸,棲蘭、明池、四季、思源啞口,這些相片就是證據。

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爸爸年輕時愛攝影,關於我們成長紀錄的相片,多到難以計數。他經常率性拿起相機就拍,不論是後院鐵盆沐浴露點照、上學第一天、第一次拔牙、第一次坐爸爸的車、學會騎腳踏車的那一瞬間、第一次上台表演,他都沒有錯過。媽偶爾心血來潮,就會把相簿拿出來,說是整理,其實每次翻開相簿後便開始相當初想當初唸了起來,我喜歡聽媽嘮叨說著過去種種,那種抱怨中還帶著甜蜜的語調,也是一種美好的幸福。

不過,那晚是我唯一一次深深厭惡相片的存在,尤其是那疊在蘭陽溪沿岸的照片。我們小小的身影佔領了土場工作站、棲蘭苗圃、總統賓館、大同國中、獨立山前、太平山……,看看我和你站在牛鬥橋上的這張,七歲的我穿著襯衫和短褲,右肩披著紅色毛線披風,摟著只有到我腰部高的你,靠在橋旁,我的嘴微微張開,好像在跟你說話,又像在唱歌,你眼瞇瞇望著我,笑得傻兮兮的。真無能啊,壓抑了一整天的眼淚,最後還是沒能安份,撲撲簌簌,從眼眶裡溜出來。

不知道為什麼,爸前陣子主動提起想回過去工作的地方看看,自他退休,十多年沒再去過。

出發日當天,爸早早便站在門口等候,我和你姐夫姍姍來遲還被數落一番,大家擠進十歲齡的車裡,好不熱鬧,你的兩個小外甥也帶著高分貝的喧嚷衝進來,媽準備兩大袋的飲料與零食,硬是要擠在前座爸爸的腳旁,爸說不過是到山上繞繞,幹嘛帶那麼多東西,媽則反駁:「那裡根本沒有什麼吃的東西……」

沿著員山路一段前進,過粗坑,遠遠就看到「土雞」、「野菜」的字眼,過了長嶺路、崙埤,被譽為最美麗的橋——泰雅大橋就在眼前,右邊還有個九寮溪生態瀑布,再過一公里,玉蘭休閒農業的招牌在晴空中耀眼發亮。爸爸左顧右盼,嘴裡不斷唸著:都變了。附近掛著風味餐、炒飯麵、冷飲的招牌,問爸想不想停車歇息,他卻搖頭揮手說不了。之後,爸始終沉默,直到我們到了目的地——棲蘭苗圃,哦,現在已經改成棲蘭森林遊樂區,沒有人會再像我們那樣稱呼它了。

下車後,爸迫不及待逕自往前走,入園前卻被擋了下來,來不及聽見爸爸與那人的談話內容,便見他滿臉怒容朝我們走來。「我要回去了!」就像個鬧彆扭的小孩,他氣呼呼地又坐回車內。你知道爸的脾氣,我們沒人敢問原因。

    回程你那兩個小外甥吵著要尿尿,你姐夫將車停在牛鬥橋旁,很意外橋頭圍了黃色警戒線禁止車輛通行,右側橋面,也就是那張照片裡我和你所站的位置,正巧裂痕塌陷。山頭蓊鬱,溪流潺潺,景色依舊,人事已非。爸爸不知何時走到我身旁,有些生氣地說:「誰說沒什麼可以吃的?這一路走來,到處都是!」

 

    對了,你登記的住所附近好像也有條河流,很小,小到在地圖上找不到名字,不過那不重要,我從來沒把那裏當作是你居住的地方。儘管它可是蘇澳著名觀光景點--全國模範軍人公墓,依山傍水,花木扶疏,景致優美,遊客絡繹不絕,但我就是不喜歡。每年春祭、秋祭典禮儀式太過虛假,我總是找出上百個理由拒絕與媽同行。因為沒有親眼目睹火化,對於骨灰罈裡究竟是不是你,始終半信半疑,當初跨海抱著罈子回來時,在罈口處發現一些白色細沙,它們真是不可思議的美麗,那應該是留在沙灘上的。

改變經常讓人困惑,讓人不知所措,有時換角度想,永遠停在18歲也許是件好事。你毋須面對生活沉重的壓力,也不必費盡心思想了解這個世界,更不需像我絞盡腦汁想理解紊亂的夢境。惡夢不會向你攻擊,困擾不會對你侵蝕,管它是哪一條河流、那一段回憶,故鄉究竟會變成怎樣,媽和阿嬤到哪一天才能擺脫宿命,爸爸到底在煩惱什麼,都與你無關了。

我曾經想過以漂流的姿勢適應世界,讓夢繼續在腦海翻攪,等學會健忘和遺忘,再把它丟進名為無常的資料夾,讓時光自動刪除,可惜我始終無法領會電腦精準刪除檔案的訣竅,於是讓那條河像蟒蛇般緊纏脖子,迫使我誠實面對時光的流逝以及人事的轉變。

    謝謝你靜靜聽我說話。時間好像回到最後一次見面的那晚,你拿著吹風機溫柔地為我梳理凌亂的濕髮,聊著退伍後想當美髮師的夢想,我卻將滿腹的嘮叨、擔憂傾倒給你。我陪你走到路口,你的友人已在等候,你們正準備一起搭車回部隊。你催促我,天冷快回家,勸我不要再擔心你了,反正人生不過就是這樣。

是的,我想我們都已經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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