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雨飛陽

機械人

　　我是家庭用機械人，是用來服侍主人、照顧主人起居的，主人要求我不管在他或是外人面前都叫他爸爸，我也就聽從指令了。平常我會做所有的家事，並拿爸爸給我的錢去外面買菜回來煮飯，另外，在每晚爸爸睡前，我都會拿旁邊書櫃上的書念給他聽。

我來說一下我的功能好了，我可以藉由設定時間自動開機醒來，還可以在電量不足的時候自動找插座充電，洗衣服、掃地、煮飯……各式各樣的雜務我通通做得來；背後則有個插座，可以隨時幫主人充電，不過每次充電的時候都有點不舒服，我猜有可能是電被吸走的緣故，不過就算幫爸爸充電我的電量還是相當足夠，每天充電一次就可以了，我是一台萬用型的機械人。

一開始，我做得不是很順手，我猜可能是我還聽不太懂指令的關係，主人常常指責我，並拿起扳手、榔頭在我身上東敲西敲的，試圖把我修好，我現在有些地方凹一塊、凸一塊的，就是因為這個緣故。

過了一陣子，我開始漸漸上手了，不管是家事、買東西、煮飯，我都能在規定的時間內完美地做好。每天爸爸睡前，我也會在床邊念書給他聽，我相當喜歡念書給爸爸聽，因為每次在念書的時候，我都會沉浸在故事的情節裡，體驗主角的心境及冒險，每當這麼做，我就有一種奇妙的感覺，那感覺……就好像我真的有心似的。

您要我詳加敘述這段期間的事情？好的。

就從我上手之後開始說起好了。早上自動開機醒來，把昨晚洗好的衣物晾起來，並拿爸爸給的錢出去買菜，然後回來煮午餐。午餐過後我去洗碗，然後開始掃地、拖地。傍晚的時候，我把晾乾的衣服收起來、摺好，放進衣櫃裡，並把爸爸脫下來的衣物放進洗衣機清洗。晚上爸爸要就寢的時候，我拿書念給爸爸聽，這次我從書櫃上拿起小美人魚，這是我念過的書裡，最有印象的書。「在一個暴風雨的夜晚，傾盆大雨加上轟隆轟隆的雷聲，風又吹得好大好大，海浪都因為這風而捲得像山一樣高，船也因此而翻覆。小美人魚救了一個從船上掉落海裡的男子，他是一個靠海王國的王子，有著俊俏的臉龐，小美人魚深深地愛上了這位王子……」這次故事還沒念完一半，爸爸就已經沉沉睡去了。之後我回去我習慣的角落，那邊有個插座可以讓我充電，我把位於前面的插頭接上開始充電，因此我充電的時候必須面對牆壁，我真的覺得這是設計不良，然後我就關機並等待隔天早上的到來。

隔天早上開機起來，把昨晚洗好的衣物晾起來，並拿……其實都是一樣的事情，相信您應該不太會想重複聽的，小美人魚的故事倒是有繼續念：「小美人魚每天晚上都會偷跑到海面上，坐在同一塊岩礁上，望著遙遠的同一座皇宮，想像英俊的王子現在在做些什麼，『好想好想見他呀！可是我沒辦法在陸地上行走，如果我有雙自由自在的腳就好了……』小美人魚每晚每晚，都在為自己沒有雙腳的事情而難過著……」講到這邊，爸爸就睡著了，我回到角落，充電並關機。

又是一樣的早晨，我開始晾昨晚洗好的衣服，不過今天卻有點不一樣，爸爸突然親切的叫我，並給了我比平常多的錢，要我除了買菜以外順便買點自己喜歡的，機械人明明就是沒有好惡的，他應該知道的才對呀？我不知道怎麼處理多出來的錢，只好偷偷放回爸爸的錢包裡。

買菜回來以後，我發現衣物已經晾好了，爸爸則變得更奇怪了，竟然開始自己煮午餐，要我乖乖坐在一旁等著，不過因為他行動似乎有點不便、笨手笨腳的，我就在一旁協助。

真正讓我不能適應的事情是晚上的時候，他把我帶去一個以前嚴格禁止我進去的房間，要我在床上躺好，並開始念床邊故事。他念的是別的書，不是小美人魚。在爸爸離開後，我在床附近找到一個插座，我將插頭插入充電，才放心地關機。

在那之後的幾年，爸爸每天都會幫我分擔家事，並和我一起煮飯，對我也相當好，總是輕聲輕語的對我說話，就像是在哄小孩一樣，他似乎把我當成他真正的兒子了。雖然對於這樣的轉變有些不習慣，但機械人的使命就是要順從主人的意願，既然爸爸希望我成為他的兒子，那我就成為他的兒子。

有一天，我在書櫃上的其中一本書裡，找到一種叫阿茲海默症的病，這種病似乎會讓人類忘記很多東西，智力也會退化，我想爸爸應該是得了這種病吧！

我從我新的房間裡找到的一些書信和一本日記，以及爸爸偶爾突然冒出的話語，漸漸了解到爸爸真正的兒子已經搬出這個家很久了，爸爸的生活費似乎都是由他支出的，水電費、瓦斯費的帳單也都是寄到他家，由他來付。但是我在爸爸身邊待了這麼多年，卻從來沒有看過爸爸真正的兒子，既然是爸爸的兒子，為什麼不回來看看爸爸呢？我完全不能理解。

某天，爸爸走路走到一半突然倒下來，雖然沒有怎麼樣，但看來行動不便的他只能在床上生活了，我將爸爸扶到床上，幫他蓋棉被，並拿起書櫃上的小美人魚開始念：「小美人魚聽到關於在海底火山附近，住著一個擁有神奇魔力的章魚巫婆的事情，便立刻衝去海底火山，想請章魚巫婆變給自己一雙腿。章魚巫婆答應了小美人魚的請求，但是她必須拿自己的聲音交換，並且告訴小美人魚：『如果你沒有得到那位王子的心，就必須拿這把刀刃刺殺他，這樣你就可以拿回你的聲音並變回你原來的樣子，回到海底世界和你的家人生活，否則你就會變身成為泡沫，消失在這個世界上。』小美人魚不假思索地答應了……」故事說到這裡，爸爸就已經睡著了，臉上掛著甜甜的微笑。

之後，我每天照料爸爸，幫他換衣服、洗澡、端餐點給他吃，念故事的人也從那天爸爸倒下之後，都變成了我，而我則繼續念著小美人魚的故事，我還記得一點後面的故事：「王子要和鄰國的公主結婚了，小美人魚並沒有得到英俊王子的心，小美人魚想起章魚巫婆說過的話，只要拿起刀刃刺殺這個人，就可以變回自己原本的樣子，得到自由，回去和爸爸及姊妹們見面，只要刺殺這個人……」我望向躺在床上的爸爸。

不好意思，接下來的故事，我就記不得了，我現在好像有點電量不足，這裡有插座可以借給我充電嗎？

只不過是機械人充電而已，你們怎麼都一副驚訝的樣子呢？果然是因為要面對牆壁充電很詭異吧！

接下來的日子，我一樣每天照料爸爸，端餐點給爸爸吃，但是他並沒有吃我煮的東西，總是躺在那裡一動也不動。我也照樣每天念書給爸爸聽，只不過我改念羅密歐與茱麗葉了。

每天照顧爸爸，念故事給爸爸聽，羅密歐與茱麗葉終於也到了最後的章節：「……見到躺在棺材裡的茱麗葉，羅密歐深深感到後悔與愧疚，便拿起刀往自己的腹部刺了下去，紅色的鮮血流了滿地，醒來的茱麗葉看到倒在地上的羅密歐的屍體，悲愴地哭了起來……」念到這裡，我轉頭看向爸爸，一把刀刺在他的腹部，腥紅色的血早已凝結，在床單和地板上留下永恆不滅的痕跡。我想，爸爸就是像這本書裡描寫到的，死了吧？這是我第一次了解到人類的死亡。

雖然爸爸死了，但我還是一樣每天幫他換衣服，煮飯端上去放在他旁邊的桌上，洗衣服、摺衣服……各種家事我還是每天照做，畢竟我最後一次的設定就是這樣。

就這樣每天每天的重複一樣的事情，日復一日，書也念了好多本。不知道過了多久，有天突然有一個人來訪，他不斷地敲著門，但我沒有回應，因為我並沒有被設定要開門招呼客人，機械人就只該做自己份內的事。

後來那個人不死心地闖了進來，我也不清楚他是怎麼進來的，他打開房門，衝進來爸爸的房間，看到了躺在床上的爸爸。他對於爸爸的死似乎非常驚慌，但仍比不過他注意到待在爸爸床旁邊的我時，那驚恐異常的表情。

之後，他拿出手機開始打電話，過了不久，就來了一群人，他們都穿著一樣的深色衣服，其中幾個人親切地向我打招呼，要我不要害怕，跟他們一起走。本來因為不是爸爸的命令，我很猶豫要不要聽從，但看到爸爸被用一大張布包起來帶走時，我就決定跟著走了。然後，我就來到了這裡。

先生，您為什麼一直搖我肩膀呢？這樣零件會鬆掉的。什麼？您說我不是什麼機械人，是活生生的人類。您這是在開玩笑吧？被綁架？被虐待？這根本是天方夜譚。

對了，我想請問您，您要怎麼處理爸爸呢？我在書上看過一些關於火化、埋葬的事情，如果您要埋葬爸爸的話，可以告訴我要埋在哪裡嗎？我想起來我並沒有把小美人魚的故事念完，我想要去念給爸爸聽。先生，您怎麼了？您怎麼一直流眼淚呢？有什麼傷心的事情嗎？

我還有一個問題，請問我之後該去哪裡？又該做些什麼呢？

之後，我輾轉來回於各處，終於有了一個地方落腳，那位詢問我問題的先生似乎幫我找了三個新的主人，他們對我很好，給了我一整個房間的書，要我愛看多少就看多少，並說等我適應了以後，可以叫他們「爸爸」、「媽媽」、「姊姊」，可是我卻一直叫不出來，看來一定是我的主人在一開始設定好之後，就沒辦法做更改了。從今以後，我會在這個地方當個稱職的機械人，服侍這三位新主人，做個沒有任何感覺、思想的機械人。

卻是一個偶爾會心痛的機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