敘說宜蘭的曾經滄海

                               徐惠隆 

我們生活的空間在時間的流裡,迅速地消失、改變,這些滄海桑田的變化歸因於工商社會的轉變,歸咎於土地經濟的充分利用,我們也習慣於農田消失,一大塊農地的綠色稻田不見了,成列的公寓卻一字排開,類似這樣的情景,看見電視新聞報導的政府開發新土地,農民群起抗爭的場面,一而再再而三連續發生,每次也只是抗爭熱鬧一下下,這說來話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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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宜蘭市南門新月廣場上,一輪望月破空灑下銀光,今天十五!想想「新月」,好漂亮的名字,和徐志摩沒關係,它只是一個古城護城河地形,彎曲有如新月。同一個地點,曾經有過潺潺流過的護城河,垂柳曳岸,美美地點綴著噶瑪蘭古城之美。日本人來了,設立宜蘭廳,廳署衙門所在,宏偉矗立官舍,就是廣場這裡。廣場前,有幾個崗哨,不高,兩層樓而已,它是宜蘭監獄的四角哨,一天24小時有人站崗,密切注視著監獄圍牆內的一舉一動。圍牆拆了,監獄搬走了,留下來一幢低矮的監牢房舍,曾經我們的鄉親因為賭博、打架滋事、盜竊、強盜諸事而留置在監獄房舍內,三不管以後的監獄房舍,過去顯得特別詭祕的氣氛,隨著陽光灑落,一掃而空,像似完全開放,讓我們可以自由走進監牢裡,體會一下廁所、床鋪都包括在內擠進10個人兩坪大的空間裡那樣的鐵窗滋味。前衛藝術家就著現有的廢置監牢當作裝置藝術展演場所,說出監牢的不自由與叛逆與對抗!他們使用黑色、灰色、紅色和橘色,以破爛的竹簍、毀壞的漁網、缺角的畚箕、散落海濱的漂流木為背景,編織他們對社會思考的叛逆思維,只是告訴天地,這裡曾經有過兩百多位的社會邊緣人的落腳。過去無數晨昏,帶著圓盤帽,穿著卡其布制服的我們,背著厚重書包,沿著護城河走到崗哨這裡,好奇地想傾聽裡頭的每個聲音。教官高聲斥責:「聽什麼?裡頭沒啥好聽的。」隊伍轉入負郭巷,轉入岳飛新村,再一轉,再一轉,宜蘭中學校舍及高大椰子樹赫然展現眼前。那監獄的寧靜一直成為我們百思不解的事!

宜蘭,320平方公里的平原土地,幾個算是熱鬧的城鎮就只有宜蘭市、羅東鎮、蘇澳鎮了,其他鄉鎮大多屬於鄉村型的,充其量也只是一兩條人口戶口集中的街道而已!民國五十、六十年代,太平山伐木最為興盛的時期,造就了羅東鎮的繁榮與進步,全台灣行政區域面積最小的城鎮,方圓面積十一平方公里,但它吸納著附近湧入的鄉村人口,使得街道狹窄、腹地不大的羅東,人潮洶湧,熱鬧異常。隨之而來的傳統菜市場、區域大型醫院、聯合診所、小吃攤販、布市、茶市、米市,還有沿著森林鐵道而彼此錯落的鋸木工廠、木材集散場,到處可見。為了生意上面的應酬需要,茶室、酒家與街坊人家比鄰而居,每天晚上華燈初上,呼盧喝雉,吆喝之聲不絕於耳,伴著迷醉心神的香水味,一筆一筆的生意通常在酒酣耳熱中談成。

這時期的大眾娛樂沒有別的,就是電影戲院,橫一條街道,豎一條街道,相隔不到五十公尺距離,就是一座電影院,平時已是高朋滿座,到了例假日,更是人山人海,碰到好片子的話,還得排隊買票,甚至於出現過黃牛票!羅東鎮最早出現的電影院是「羅東座」,日據時代就有的,位在羅東中山公園左側,電影院的位子不多,只有樓下大約七百多個位子,到了民國五十年後,戲院與學校簽了合約,由學校訓導處製發票券,到戲院看電影的,每人一律新台幣1.5元,於是許多歐洲古羅馬宮廷或神話故事片或戰爭片,都成為我們共同觀賞的美麗回憶。羅東電影院位居羅東鎮心臟地帶,民國七十年代以後,電視、錄影帶等起而代之電影院角色,同時期的許多電影院都關門大吉,或改為商業大樓,或成為賣場,只羅東戲院改建大樓後,改名為「藍佳大戲院」以新面貌仍然與世人見面,這戲院原來就是羅東藍家人開設的,他們是大善人,清朝時代還流傳著「囝仔沒人要,就去找振泰」,當時「振泰行郊」可是赫赫有名的,這數十年來的經營有它另外一面的積極貢獻。

位處羅東民權夜市最熱鬧的阿灶伯羊肉舖子前的百貨大賣場,以前卻是「蘭陽戲院」,老一輩的人還會說這是「蘭陽座」。這戲院由蘭陽林區管理處經營,專門供給林場工作人員電影娛樂,後來也開放所有民眾入院觀賞電影,這戲院以演出歌仔戲為主。台灣歌仔戲從落地掃一變為野台戲,再變為戲院歌仔戲最興盛的時期,演出當時,市街鼎沸,攜家帶眷有之,零食便當者有之,奶瓶水果者有之,隨身攜帶,觀眾跟著劇情的變化,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然而所有歌仔戲的結局都是主角歷經災難後,壞人死翹翹,好人終於出頭天的大圓滿結局中落幕,也讓大家抱著心情平衡的情緒走出戲院。許多台語電影片也在這戲院中上演,不能讓人忘記的,像〈王哥柳哥遊台灣)(虎姑婆)(林投姐)(舊情綿綿)等故事搬上銀幕,給予台語影片一個演出的空間,對當時的民眾來說,也是一大慰藉。後來,羅東林區管理處又在辦公室旁興建一座「林工之家」,但那已經是電影院落寞之後的事,戲院淪為脫衣舞場,夜夜笙歌,艷舞動人。警察單位也會臨檢,看看舞孃是否有太暴露的大膽演出,所謂「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進入戲院想要觀賞美女清涼的脫衣秀,總有門路,總有暗號,只要戲院和舞孃不要太過明目張膽,警察先生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唬弄一下而已!如今,這曾經艷名四播的「林工之家」,早已拆除,戲址成為林場大停車場了。許多帶著孩子來到林務文化園區觀賞貯木池、森林小火車、檜木車站的爸爸們,不曉得會不會跟他孩子講「很早以前,爸爸曾經來這裡看戲!」與脫衣舞有關的戲院,還有一家叫做「露天戲院」,它的位置較為隱密也較為敏感,就在茶室、酒家附近,想當然耳,那是地利之便,在沒有可以選擇娛樂的那個年代,出入脫衣舞場所,觀看清涼演出,不需要苛責的。這「露天戲院」為時不久,也被社會潮流吞沒了。

在羅東鎮內最有規模,也算最有氣質的戲院是「大東戲院」,印象裡,戲院正面有著許多名人的石刻匾額,氣象宏偉,兩層樓的寬敞座位,還特別呈現類似橫S型的造型,就舞台觀眾來講,頗為先進。這是羅東陳家經營的,以陳進東為主幹的戲院經營,戲院老闆是地方仕紳,與日本人關係良好。這戲院專門演出日本片,當時最出名的電影是〈愛染桂〉〈君在橋邊〉〈宮本武藏〉等。因為陳家也在羅東中山公園內經營「羅東托兒所」,每年幼兒結業要發表歌舞表演時,戲院就是最好的表演場所,而今,戲院位處民生市場人生鼎沸的街道上,以經濟土地充分利用的理由,這座羅東最漂亮的戲院也老早改為大通市場,唯一留下來的紀念是大東戲院院址仍然保存著「大通路」,用來追念陳進東這位宜蘭婦科名醫,也曾擔任過兩任縣長的「大箍通」。

再說一座在羅東火車站前的「新生戲院」,顧名思義,這戲院有著反攻大陸的色彩,跟新生報有關係,是省政府入股經營的。推行國語和省政府親民工作的同時,這戲院都上演著國片,戲上演前,一定來個「省府信箱」新聞短片、政令宣導。瓊瑤的許多浪漫愛情小說改編電影,〈六個夢〉〈幾度夕陽紅〉等,都曾是當時少男少女相約同赴戲院約會的影片,還有許多黃梅調電影,最有名的當推凌波和樂蒂主演的〈梁山伯與祝英台〉了,連續看上10遍、20遍的戲迷比比皆是,至於〈魚美人〉〈西廂記〉等,總是賣座。新生戲院如今安在哉?只是一座偌大的停車場罷了!另外一座也演著國片的「大光明戲院」,位置在夜市民權路西段,現在都改為餐廳、賣場和小吃店面了。由羅東戲院、蘭陽戲院、大東戲院和大光明戲院所包夾而成的羅東大商圈,矗立著羅東鎮公所,廢棄的公路局羅東車站,這些地方,以前叫做「草埔」,一塊荒漠的廣場,你問問黃春明,羅東草埔曾有他縱橫踢射橄欖球的蹤影?曾經在草埔上,連續上演兩個月之久的馬戲團,把獅子、老虎、猩猩、猴子,跳火圈、上單槓等等高難度動作留在我們小小心坎上,還有不同的商展,五花八門,足夠我們眼花撩亂的。這一切的一切,何等風光,如今滄海桑田!

走一趟宜蘭市街,攜往攘來的康樂街,市場的聲息早晚不斷,街市兩邊店家,除了中午小寐一下之外,也沒得休息。街尾的「宜蘭戲院」意外地還保留著外貌老樣子,整個屋頂拆掉了,戲院內的座椅早已搬除了,只有戲台還在,只有戲院的整面牆還在,那壁上彎彎拱門在藍天中顯得特別突兀,曾經在這戲院中也有我的身影,那時代什麼片子都看,我的一些同學即使連脫衣舞也不放過,聽他們眉飛色舞的講,有一天看到學校一位平時道貌岸然的老師也走進戲院中,好玩的他們故意在戲院售票處請售票員以幻燈片刊登尋人啟事,於是沒多久戲院銀幕上就出現「XXX先生,友人外找」的字樣,可想而知,食色性也這樣的笑話流傳校園中。宜蘭戲院門口貼出「風華半世紀  念哉斯意地」的對聯,一些藝術界朋友正在利用戲院的空間,推出裝置藝術展覽,油漆、保麗龍、布料,還有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放眼整個蘭陽平原,昔日電影院的盛況不再,代之而起的都只是戲院小小的容納一兩百人的A廳B廳那樣的規模,聽說能坐滿位置的機會不多。宜蘭戲院作為裝置藝術場所,管他那些藝術家如何展現他們的現代觸感,感於表現就好,這寬敞的也荒蕪的空間算起來還有再利用的價值,而有些曾經風光一時的戲院,都走入他們的歷史歲月,只有滄海一詞可以比擬了。

小鎮風光除了地方小吃外,戲院應該還佔有相當份量。邱坤良寫活了南方澳戲院的興衰,人來人往,猶如潮來潮往,朝夕之間也有不同顏色。頭城大千戲院,也是漁家平時娛樂欣賞電影的唯一所在近年來,竟然搖身一變成為鎮立圖書館。而坐落在頭城火車站前的日本宿舍更轉變為素樸鄉土作家「李榮春文學館」;昔時曾為蘭陽平原門戶的利澤簡,車水馬龍的盛況消失後,利澤戲院孤零零的身影,你無法想像那種落寞。要說這滄海桑田,頭城烏石港的轉變最為典型,曾經是荒蕪一片的沙岸,填海造土,一座斜三角形奇形怪狀的蘭陽博物館矗立眼前。博物館,真好,那基地就是滄海桑田的解釋。好像這世間的變化,沒有了準則,說變就變,神經不夠敏感的人只能感嘆地說:以前哪,唉!……

時光推移,農業時代的生活,播種要搶時序,佔節氣,其他鋤草、除蟲、施肥,都在慢活中度過,只到收割時節,原本一畦一畦整齊排列,隨著風向搖頭晃腦,忽而東忽而西捱著的金黃稻穗,一陣農忙,前後不到一個禮拜的時間,便堆滿滿坑的稻穀。新近幾天,黃春明囑意的「稻草人大集合」,要給美麗的蘭陽平原在綠野平疇之外,添增六千個稻草人,給他們穿上衣服,戴上帽子,畫上眼睛鼻子,活絡他們的心肝,即使在推移的時間流裡,仍然保留著原有的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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