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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吳敏顯老師的大作前,先讓我們認識一下吳老師:

吳敏顯自我介紹 :

一個出生於壯圍鄉下,卻長年蟄居於宜蘭舊城外的在宅老人。曾經擔任過高中老師、報社的記者和主編,寫了幾本散文和一本小說。

井底的美國鬼               

●一

本來我們都以為,世界是平的。不但學校牆上的世界大地圖這麼畫,在整個鄉下不管我們朝哪個方向走,走得好遠好遠,走得兩腿痠軟,肚子餓得發昏,回過頭,竟然照樣看到鄉公所廣場那兩棵高高的菁仔叢。

雖然我認識的小朋友當中,沒有人離開過宜蘭而到過其他地方,可是有很長一段日子,大家幾乎天天都喝得到美國人送的牛奶,儘管那是用一袋袋脫脂奶粉沖泡煮滾的,卻讓每個人齒頰留香。我們有很多人身上還穿著美國人穿過的衣服和褲子,因此在印象裡,總覺得美國人好像就住在山的那一邊,走幾天幾夜的路過去,對小孩子來說可能遠一些,如果換成大人肯定不算太遠。

直到升上二年級的某一天課間操,校長突然不帶著報紙去蹲廁所,反而抱著一個用三腳架撐住的彩色大球走上升旗台,貼近麥克風呼呼地喘著氣說:「各位小朋友,注意看這裡,你們有誰知道我手上拿的是什麼東西?」

整個操場突然鴉雀無聲好一陣子,才有個高年級生怯怯地冒出一句:「是彩色大氣球!」

這話一出,立即有更多的小朋友邊舉手邊搶著應答,各自說出自以為是的答案。有說是塗了油漆的躲避球,有說是變魔術用的工具等等。

針對這些答案,校長先是把頭搖得像貨郎的撥浪鼓,然後才貼進麥克風說:「各位小朋友,我手裡拿的是教育科剛發給學校的地球儀,這個地球儀就是整個地球的縮小版,藍色的地方是海洋,綠色和黃色的部分是陸地,世界上所有的國家都在這個地球上面。

「大家仔細看,這裡是台灣,如果把它放大很多倍很多倍,這裡正是大家現在站的地方,」校長用指頭往那個彩色球的肚子戳了兩三下,然後把球轉了半圈,又指著球肚子說:「而這裡是美國,它是全世界最強盛的國家,也是世界上跟我們最要好的朋友。」

校長接著把地球儀轉回台灣那一邊,讓它對準太陽之後,向我們解釋,台灣現在是白天,而美國因為太陽照不到,這個時候便是他們的晚上。校長怕大家不明白,把地球儀交給身邊帶領我們體操的老師,然後重覆自己剛才說過的話,最後還指著他的腳尖,用力跺一跺那雙沾滿塵土的皮鞋強調:「美國人就住在我們的腳底下!」

經由校長這一跺,總算讓所有的小朋友永遠記住地球是圓的,而且在我們學校的操場底下,正住著美國人,只要大家同一時間用力跺腳,恐怕睡夢中的美國人都以為地牛在伸懶腰或打噴嚏。

如今,明白美國人住在我們腳底下,似乎比原先以為住在山的那一邊更近了。於是美國人真的成了我們心裡最親近的好朋友、好鄰居,跟學校門口的糖果店老板,或附近專門埋葬小孩的天送伯,已經沒什麼差別。

如果有哪個班級太吵鬧,馬上會有其他路過的小朋友從窗戶探個頭,告訴他們:「你們太吵了,人家美國朋友還在睡覺哩!」

放學的路隊裡,有人尿急跑到野地裡朝一個深坑撒尿,馬上會被提醒:「小心一點,你要是把尿灑到美國總統頭上,他會用大砲轟掉你的小雞雞!」

還有一回,幾個工人在路邊挖排水溝,路隊隊長竟然靠過去告訴那個揮動十字鎬的中年人說:「阿伯,你們不要挖太深哦,挖太深了會把美國人的摩天樓弄倒了!」

幾個工人聽得莫名其妙,立刻停下手裡的動作,杵在那兒你看我我看你。那個中年阿伯,才朝著我們的路隊問道:「猴囝仔,你聽誰說會弄倒美國人的樓仔厝?」

「我們校長說的呀!」

那群工人聽到一隊小朋友竟然異口同聲的回應,又是一陣錯愕,彼此面面相覷。中年阿伯不死心,追著路隊後頭繼續問:「你們校長到底是怎麼說的?」

「我們校長說,地球是圓的!我們腳底下就住著美國人。」

大家就這樣把地球是圓的常識到處宣傳,很快地傳遍全村。連圳溝裡掏爛泥抓泥鰍的,都會聽到不能掏得太深的良心建議。甚至有人受了委屈,一時討不了公道,為了給自己留點面子,總不會忘記撂下一句:「沒關係,地球是圓的,大家相遇得到!」

●二

學校操場東側,有一口古井,聽說沒有人知道它有多深,打水要靠一個繫著長繩索的鐵皮水桶。校長嚴格規定,學生們不可以接近古井,違反規定的會被用藤條打屁股。校長的說明是,古井深不見底,一不小心掉下去,就會死翹翹,尤其小朋友個兒小,很容易被盛滿水的鐵皮桶拽到井裡,因此必需由工友伯伯或老師才可以用那繫著繩索的鐵皮水桶到古井提水。

有了地球是圓的觀念之後,我們才知道老師不讓我們靠近古井,怕的應該是怕我們被井底那一頭的美國人抓去!村子裡的阿春姨就聽說,第二次世界大戰很多美國人被日本人和德國人打死了,到處都有人想抓小孩子回去養。

古井邊去不得,平時我們上完廁所洗手或放學掃地灑水,就從廁所邊的洗手台水龍頭取水。磚砌的洗手台,外觀就像我們上了中學時看到的鋼琴一樣,高高聳起的部分就是一個蓄水池。在我們上學之前,工友伯伯會從古井裡提水過來裝滿蓄水池。只有每學期督學來視察前一天,以及期末的大掃除,才准小朋友靠近井邊,由工友伯伯從古井裡拎水上來,倒進小朋友的水桶裡。

班上的小個子阿添,最頑皮也最有膽量,他放學牧牛經常站在牛背上,讓牛隻一路朝前走著,他一路模仿野台戲裡武打角色,比手劃腳地戲耍。尤其他身上穿的那件又寬又大的褲子隨風飄蕩,更像穿著戲服的演員。那褲子是從鄉公所領到的美援物資之一,不管是衣服或褲子,每一件都寬大無比。我鄰居就領到一件夾克,那個老阿公一到冬天就把它當做大衣穿,誰也看不出來衣服裡頭還窩藏著一個燃著木炭的手提火籠。

阿添不愛讀書,上課總是不專心,從一年級開始就是全班最讓導師頭痛的人物,但導師也常誇他有很多長處。像他力氣大、做事又最勤快,都是其他小朋友所不及的。因此學期末大掃除需要靠近古井邊從工友伯伯手中提水回來的事兒,都是他自告奮勇去的。

暑假前一天的大掃除,阿添拎完幾桶水回來後,便悶不吭聲地坐在花圃旁邊。我發現他臉色出奇的蒼白,臉上手上都滲出大粒大粒的汗珠。我問他要不要向老師報告?或是直接帶他到保健室找護士阿姨?他接連地搖頭,然後小聲地告訴我說:「你千萬不能說出去,因為剛才我提水時趁著工友伯伯去廁所尿尿的機會,偷偷巴住井沿朝井底探頭,想看看地球那一邊的美國人長什麼樣子,結果井底突然冒出一個渾身黑漆漆的美國黑番,他也正探頭瞪著我。我大聲問他,你是啥人?那個美國黑番不但更大聲的學我的話問我是啥人,還很快地變成幾十個幾百個奇形怪狀的黑番,真的把我嚇得差點尿褲子。」

第二天放暑假,照說阿添應該站在牛背上,吹著口哨從我家門前經過才對,何況大家早就說好,要到宜蘭河橋上看他表演跳水哩!可到了天黑還沒見到人影。

吃過晚飯,全村老老少少坐在自家門口乘涼時,就聽到村裡的「放送頭」阿春姨告訴我媽媽,說阿獅嬸那個屘仔囝可能被美國鬼給沖煞到,整天不吃不喝只冒冷汗哩!我媽弄不清楚村裡何來美國鬼驚嚇小孩,我就顧不得阿添的吩咐,先說了校長那番地球是圓的道理,再把阿添趁工友伯伯尿尿時,如何巴在古井邊沿和美國黑番大聲呼應的事兒全說了。媽媽和阿春姨的結論是,阿獅嬸應當趕快帶孩子向古公三王求助。

結果,古公廟的廟公建議阿獅嬸說,幫囝仔收驚收魂的事兒,找紅頭司公就妥當,不必驚動王公。

村裡的紅頭司公聽說是廟公推薦的,不好再把差事推還給古公三王,只能硬著頭皮點頭,卻也不忘把醜話說在前頭。他告訴阿獅嫂和陪同前去的阿春姨:「你們都知道,我從小眼睛就看不見,沒讀過書,不會說美國話,也不曾跟外國鬼仔打過交道,恐怕使不上力哩!」

阿獅嫂把眉頭鎖得更緊,下巴都快頂到自己的胸口,原本只在眼眶裡打轉的淚水,嗒嗒地掉到泥地上。所幸阿春姨善於幫腔,趕緊說接上幾句:「人家都說,能做神做鬼的,大概什麼話都聽得懂,我相信不管美國鬼、日本鬼,聽到你紅頭大法師名號,再等你搖鐘一響,龍角一吹,伊肯定三步併做兩步跑,再也不敢亂來。」

「話是不錯,請得到的各種神明都有祂們的神力,但你們看看那美國鬼能穿那麼大件的褲子,唉──」紅頭司公輕扯著阿添身上像裙子般的寬鬆褲管,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接著又晃了幾下腦袋:「伊一定長得高大健壯,萬一傲橫起來就不妙了!」

「唉呀!師傅這你免驚了。大家都知道美國人還不是跟咱同一款,一粒頭、兩隻手、兩隻腳夾一粒卵葩,這褲子是比咱們的大很多,但它只是方便放屁消風呀!美國人愛吃油腥自然屁多,要不然人家怎麼會說美國人若到齊放個屁,台灣就會做風颱!阿督仔大概怕放屁把褲子炸破,所以每條褲子都大得可以藏一頭牛哩!再說,美國人又不是蘇俄大鼻子,跟自政府結冤仇。美國和台灣像兄弟,才會給咱美援,送咱一大堆免料的奶粉和衣服,想那美國鬼應當不會和咱的囝仔相計較才對!」

紅頭司公說不過阿春姨,又看到守寡的阿獅嫂和她小孩一幅無助的可憐模樣,只好點頭送客。說學校既然放假了,傍晚大家就到古井邊收魂吧!

●三

夏天日頭長,快下山的太陽照樣曬得人頭昏眼花。大多數村人還蹲在田裡園裡忙碌著,主婦們在灶坑前團團轉。紅頭司公由他那兒子徒弟用根竹棍子牽到古井邊時,阿獅嬸和阿添已經捧著一捆紙錢等在那兒。很多年來,紅頭司公經常站在水溝邊或涵洞口幫村裡的小孩收驚收魂,大家早已司空見慣,除了當事者家人,根本不會有人去當觀眾;不料阿春姨趕到的時候,後頭卻跟了好幾個鄰居,說這回紅頭仔做法可能不一樣,大家都想看看紅頭仔如何跟那個穿放屁褲、住在古井底的美國鬼打交道?沒多久又陸續來了一些人,很快就把古井圍了一圈。

平日裡不管在那裡收魂或收驚,通常會把孩子支開,說小孩元氣不足容易沖犯邪煞。這回大人自己好奇在先,也就忘了人群當中有幾個阿添的同學存在,我跟鄰居兩個高年級的硬是擠進人縫裡伸出腦袋。

我們腦袋伸出去的地方,正巧在紅頭司公和他兒子中間,看得清楚也聽得清楚。只見父子二人雖然各忙各的,卻井然有序,司公從布揹袋裡取出紅頭巾包在頭上,那徒弟和阿獅嬸母子便忙著拆摺紙錢。等司公披好道袍,點了三炷香朝天地拜了拜插在井邊之後,立即把斜掛在胸前的牛角對住嘴巴,鼓足氣「嗚─嗚嗚──」地吹響,緊接著「噹、噹、噹……」地搖晃握在手上的小銅鐘。

那銅鐘顯然比學校工友伯伯搖著叫我們上下課的木柄銅鐘小很多,卻精巧漂亮許多。尤其那銅鑄的手把頂端,還分出三叉戟,想必是用來戳死妖魔鬼怪的。

紅頭司公嘴裡唸唸有詞,可惜有很多連大人都聽不懂,還是後來有人跑去問廟公,我們跟在屁股後頭才知道一些。廟公說司公唸的內容不外是──

拜請,拜請!上宮收魂王大母,中宮收魂王母娘,下宮收魂狐狸師等等神仙。然後再請來五營兵馬,天兵地將和千千萬萬聖賢,一起幫著向鬼怪索討被驚嚇走的三魂七魄,然後祝禱阿獅嬸的後生能夠頭上有厄頭上解,雙手有災雙手消,雙腳有難雙腳除。最後,一定會要阿獅嬸仔等大叫三聲,魂快轉來!魂快轉來!

我和鄰居的小孩都愛現,忍不住插嘴告訴廟公,說我們也都幫著叫很大聲。廟公這才厲聲警告我們:「小孩子不可以隨便看司公收魂!」

廟公一這麼嗆聲,把我本來想問他的話只好吞回肚子裡。只偷偷地告訴童伴,其實司公在唸那些古怪的神仙名字時,好像還重複了幾次拜請齊天大聖孫悟空呢!沒想到廟公耳朵很靈光,就在我們背後撂了幾句:「憨囝仔,齊天大聖神通廣大,曾經護送三藏走過很多國家去西方取經,一定精通很多種語言,紅頭仔請來孫悟空當翻譯沒什麼不對呀!」

看來,紅頭司公這次收魂確實有別以往。過去受驚嚇被收魂者並不需要到場,最後只要拎著所穿的衣服在金火堆上兜兜圈,由家人跟著喊三遍「某某人魂快轉來」,整個儀式就算完成。但這回直接叫阿添穿著那件放屁褲跨過金火堆,只算完成井邊的儀式,他還要領著阿獅嬸、阿添,和我們這些趕不走的觀眾,繼續朝著附近的宜蘭河走去。

到了河邊,紅頭司公面向河道重覆一遍在古井邊做過的法事,只是他嘴裡唸的詞句已經明顯不一樣。河邊風大,誰也沒辦法把話聽得很清楚,只能你一句我一句的湊出一些。例如,拜請的神仙裡頭,這回多了水仙王,還說了些天上人間欠賬還賬攏是公道,小小孩童無心之過,如今能夠借衫褲還衫褲,從此自當永不相欠,請美國老大公好兄弟大人大量,保庇伊林阿添很會讀書,趕緊長大去學ABC……。

吹完牛角號,大家都以為整個收魂儀式完成了,卻見紅頭司公轉個身,要站在他背後的阿添把褲子脫下來。

對這突如其來的要求,阿添驚慌得不知道怎麼辦,趕緊把手護住繫在褲腰上的布條,雙眼不斷地在紅頭司公和媽媽臉上打轉。阿獅嬸慌張神情同樣掩飾不住,因為褲子一脫,孩子就光著屁股了。在那個年代,為了省些布料錢,連大人都不興穿內褲,小孩子當然沒內褲穿。還是阿春姨機靈,她安慰阿添說:「囝仔胚光著屁股沒什麼關係,你那小鳥還沒長翅膀哩!誰會看你。光著屁股,是向美國黑番展現咱的誠意呀!表示咱是誠心誠意要把褲子還給他呀!」

她看阿添猶豫不決,便把嘴巴湊近他耳朵,細聲細氣說:「憨囝仔,這件放屁褲都快穿一年了,夠本了。再說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你還給阿督仔,媽媽會再縫一件新褲子給你呀!」

紅頭司公跟著解釋:「欠賬還賬,走到天邊海角都有理,但欠外國人的特別麻煩,大家話語不通,搞不好債還了他還賴,這回你赤著尻川讓那個督鼻仔看明白,正表示咱已經把欠他的還光光了。」

圍觀的幾個大人相繼點頭。阿添只好脫下那件放屁褲,光著屁股躲到阿獅嬸後,阿獅嬸認為小孩子沒什麼好害羞的,硬把他往身旁撥,阿添只能用雙手摀住小鳥。其實,真的沒什麼好害羞的,平日我們常偷偷到水溝或溪邊玩水,怕濕了褲子回家挨打,每個人都是脫得光溜溜下水,誰也不會認為別人的小鳥有什麼好看。

那紅頭司公的嘴裡唸唸有詞,拿著阿添的放屁褲繼續做起法事。約略分辨出他重覆了兩次:「天公地公三界公,眾神明鑑,林阿添欠美國老大公的債馬上就要還了了,請將伊的三魂七魄放伊轉來!一手來一手去,從今以後兩不相欠!」

這時突然看見紅頭司公把手裡銅鐘急遽搖晃,使銅鐘叮叮噹噹的清脆響聲,宛如西北雨打在鐵皮屋上那麼急促;阿添脫下的放屁褲被紅頭司公另一隻手拎著打轉兜圈子,放屁褲像被繫住一隻腳卻不斷想奮力振翅掙脫繩索的大鳥,當銅鐘聲響得越急,那兜著圈子的放屁褲也越轉越快,說遲時那時快,日常一直緊閉雙眼做法的瞎眼司公,竟然睜開看不見黑眼珠而布滿血絲的眼球,並在抬起右膝蓋用力地朝泥地上跺腳的同一剎那,嘴裡吼出令人驚嚇的一聲「咄!」大家就看到那放屁褲彷彿一隻疾飛掠過頭上的大鳥,展開翅膀飛到河中央。

在眾人的目光中,那件寛大的放屁褲不急不緩的平攤在水面上,順著河水朝下游流去。就像有個人穿著它仰泳飄浮那般模樣,在夕陽的推送下朝著出海口流去。

圍觀的村民個個看得目瞪口呆,無不佩服這紅頭司公的功力。在你看我我看你地交互點頭讚嘆中,結束了這次收魂儀式。

●四

當阿獅嬸悄悄把紅包揣進紅頭師公的口袋後,紅頭師公像個沒事人那樣,一手扯下繫在頭上的紅布巾,一手搭在他的兒子徒弟肩上,往回村子的路上走去。光著屁股的阿添,還幾次調轉腦袋,朝著映著亮光的河道張望。這時,河面上只剩下最後一抹夕陽的稀微光燦,似有似無。

阿獅嬸由阿春姨陪著走在隊伍後頭,照舊鎖著眉頭默不吭聲。阿春姨勸她:「一切功德圓滿,應該歡喜才對。」

這時,阿獅嬸才貼近阿春姨偷偷地透露心事,說她突然想到,早先從教會領回來那條褲子時,見它又大又長,便剪下來兩條大半截褲管,拆拆縫縫讓阿添的姐姐穿在身上。

她囁囁嚅嚅地朝著阿春姨咬耳朵:「應該說在阿添脫下褲子的時候我就想到了,但我不敢向紅頭仔說,畢竟是個查某囝仔,也比阿添大幾歲呀!總不能叫她跟著脫光呀!」

阿春姨安慰說:「唉呀!妳不用想東想西,人家美國黑番只向阿添討褲子,又沒向妳女兒討衣服,妳就安一百個心吧!等將來女兒嫁個有錢人家,再多買兩件放流大海吧!」

阿春姨嘴巴說得好聽,心底還是有些疙瘩。第二天一大早便直奔紅頭司公那兒商量說,不知道那個美國鬼收到咱送還的褲子後,發現長褲少了一截變成短褲,會有什麼反應?

紅頭司公倒是意外地鎮定,把吸到胸腔裡的香菸吐個乾淨後,慢條斯理地應著說:「嘿,天照甲子繞,人照道理走,不管哪一國的人,人心攏總是肉做的,只要對方是誠心誠意、盡心盡力清償債務,再去計較還多還少就說不過去了!何況人家美國老大公只跟林阿添要褲子,又沒跟他阿姐討!」

阿春姨看到紅頭司公老神在在,心底那塊石頭也放下了。便扳著紅頭司公的肩頭悄聲問了一句:「紅頭仔,你又沒讀過ABC,和那美國鬼話語根本不通,講實在,你是怎麼跟那美國鬼說的?他怎麼可能聽得懂?」

臉上很少有表情的瞎眼司公,聽到阿春姨這麼問,滿臉皺紋通通鬆軟開來,朝著阿春姨笑著說:「該講的我都誠心誠意的交代了,我想那個美國老大公就算聽不懂我的話,聽聽我的口氣也應該明白才對!」

阿春姨正想稱讚兩句,紅頭司公卻接著說:「阿春仔,人家美國老大公又不像妳,妳年輕的時候,我說的話妳明明聽清楚了,還假裝不知道哩!」

阿春姨覺得臉上有些發燙,這是很多年沒有過的感覺,雖然紅頭司公看不見她的表情,她還是把臉側到一邊,捶了一下紅頭司公的肩頭。

「我又不是吃飽太閒,哼,不跟你這個紅頭仔練笑話了!」

──原載2009年7月13~14日《聯合副刊》;2009年8月7~9日《美國世界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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