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家

羅東高中 陳玉珊

 

重重甩上大門時的巨大聲響,化成一種蚊蟲振翅般的嗡嗡聲,鑽著耳膜,刺痛一波波毫不留情地傳來。

「如果你認為你有足夠的能力去堅持你想走的道路,那麼我尊重你,去吧,別再回來了。」

幾乎抑止不住的憤恨在身體裡肆意竄流。

「我沒有權利干預你的人生。畢竟,我不是你『真正的』母親。」

停下因長時間奔跑而早已不堪負荷的雙腳,男孩大口大口喘著氣,讓絕望的空氣充入缺氧的肺臟,讓脖頸被喉底往上湧的苦澀緊緊勒住,讓悲傷撕裂心扉露出猙獰的血肉,藉此來逃避一切。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她可以這麼簡單的就說出這些話!

短短幾句話,卻已經戳破男孩對於未來的憧憬與嚮往。淚水溢流,靜靜地沿頰邊滑落,在灰白的地面印上黑色圓花。

就連一點支持也不願意給我嗎?

家……明明是個能使任何感情在它面前都放棄準衡的存在啊。

 

 

電話接通及緊隨而來的「喂」,拉回了恍神的我。

剛才我想到的那些……是什麼?

「今天是交稿日喔。」雖然不小心分了神,但我很快地重整了一下思考迴路。

「啊!不好意思可以再給我一點時間嗎?我剩最後的結尾部份還沒寫完……」話筒另一端傳來焦急的聲音,接著是一段「抱歉」之類的話語。「那好吧,明天請務必把稿子交過來。」我嘆了口氣,頭疼起來,看來又多了件麻煩事。

對方好像鬆了口氣似的連連道謝,才掛上電話。

四下張望,離我不遠處的幾位同事正開心地泡茶聊天,呈現十分清閑的狀態。

清閑?那是假象。

平常出版社都像這樣沒什麼工作,甚至可以用冷清來形容。但一到月底就會出現交稿潮,把出版社搞得雞飛狗跳的,然後所有事情處理完後又恢復「和平」。如此不斷惡性循環,我已經習慣,噢,應該說是麻木了。

而那幾位總是愜意過日的同事們,工作時比誰都還認真賣力。相較之下,我反而是最不勤奮的人了。

「編輯的工作真不好做,對吧。」

循聲望去,只見一個著襯衫和牛仔褲,短髮約到耳下、身材高挑的女孩。俐落的線條勾勒出她中性的臉龐,給人一種冷傲強勢的感覺。

「是啊,新簽約的作家問題特別多也特別難搞定,可苦了我們這些編輯……」我悶悶地答道,卻不經意地被自己發現到的事情給嚇得倒抽一口氣—一道細長血痕劃破她右手虎口,隨著手部的動作對我咧嘴嘲笑。

「阿儷仔。」

「嗯?」

「妳……妳家還好吧?」

「我家?你是說我爸?」注意到我的視線,阿儷仔笑著把另一隻手貼上右手,「老樣子。喝酒鬧事,街頭巷尾早就見怪不怪了。」

可是妳—我遲疑了下,然後硬生生地將正要脫口的話吞回肚子裡。因為她搖頭示意我別說了。

「阿儷仔!」

不遠處的主編朝我們這邊招手。

「我該去忙了。對了,我寄了一篇在網路上讀到的小說到你的信箱,你有看到嗎?」阿儷仔微瞇著眼,並神秘地勾起嘴角,「那篇小說你一定會很有興趣的。」

 

 

在我身後,影子被淡黃色燈光拖曳成細長狀,跟著我一提一放的步伐沉默地前進著。仰首,墨藍天空沾染點點銀白,星星們眨眼般地閃爍著各自獨有的光芒,如一幅靜中帶動的畫。

周圍颳起了風,雖不至於冷冽刺骨,卻足以讓人感受到透出的陣陣寒意。拉緊身上披著的薄外套,我忍不住打了個哆嗦,趨步快走。

夜貪婪地汲取所有的聲音。

那些應該出現在夜裡的蟲鳴、塵土飛揚而起的砂石撞擊聲、風拂過樹葉時的摩擦聲響……彷彿都沉入了夜色最底層的地方,像掉進正一圈圈向內陷落的泥沙,即使死命掙扎用罄力氣,仍舊無法脫身。

記憶中,也有個與今晚相似的夜。

是什麼時候、怎樣的情景……已經不大記得了。自己向來不擅長記太瑣碎的事物。

到家了。一棟死寂的高樓矗立面前。

開門,關上。

放下辦公用背包,抱著換洗衣物到浴間洗去一天的疲憊。

漱洗,拿出電腦在睡前確認一次明天的工作規劃,然後輸入密碼打開信箱。幾乎每個動作都是下意識完成的。

當我回到「這個家」總是很不對勁,對於這裡的一切都非常難以適應。就好像……這裡並不是我的家那樣的感覺。滿大的套房分明沒放什麼東西,冷冷清清的,卻一直予我一種壓迫感。

真正的家……我想起了那個充滿油煙味的地方。

螢幕上猛然跳出信箱的頁面,最頂端是一封帶有附件的信。

阿儷仔寄來的。

是怎樣的小說呢?懷著不小的好奇心,按了左鍵。

【尋家】

心中似乎被什麼給狠狠擊撞,震起無法平復的波瀾。

「我一直在尋找我的家。」

「從很久以前開始—到現在過了二、三十年了吧!日復一日,不間斷地尋找。」

「為了尋找家,我甚至踏上旅程,不,與其說是旅程,還不如說是刻意的漂流比較貼切些……」。

不自覺地伸手以指尖沿著一行行文字滑移。

富於變化的文字從指腹間流過,與記憶中蒼老而沙啞的嗓音繫結成網,一同敘說著故事。眼前的澹白色螢幕慢速旋轉起來。以我為中心,愈轉愈快,直到我的雙眼失去焦點。

佝僂的身影是如此明顯。

跌跌撞撞地逃離試圖支配我的文字,我從床底拉出一疊紙,瘋了似地翻找。泛黃且有些揉皺的表面,增補塗改的痕跡覆滿原本空白的地方,右下方則似乎浸染了汗水,微微將鉛墨暈開。

一張手稿。。

在我成為編輯之前,我曾經想當個作家,有一段時間寫了不少故事,投稿也經常獲獎。當我因此自恃時,我聽見一個我寫不出來的故事,總是琢磨半天卻連單純的敘述句都拼湊得零零落落。

再怎麼努力地去捕捉那個故事的靈魂,仍然是徒勞無功。我也因此發覺自己的不足,放棄了作家夢。

然而,「它」現在卻以優美之姿翩然躍於螢幕上。

我顫抖地捏緊手稿,眼神穿透紙面不成熟的文字,看向故事背後那愈漸清晰的身影。

 

 

那是個與今晚相似的夜。

 

背著路燈的光,只見身旁出現一個小黑點,然後變大,變大,最後出現完整的輪廓。眼角餘光稍微往後瞥了眼,是個駝著背的老人,拖著步伐向我這邊走來。

老人在我背後約一公尺停下。

「孩子,你也在尋找你的家嗎?」

佝僂的、步屨蹣跚的、聲音沙啞的。

我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踢踢地上的石子,沒有答理。

「我一直在尋找我的家。從很久以前開始—到現在大概有二、三十年了吧!日復一日,不間斷地尋找。」老人自顧自地說起話來。

「為了尋找家,我甚至踏上旅程,不,與其說是旅程,還不如說是刻意的漂流比較貼切些……」老人努力挺直背脊,伸手指向我身後遠方一大片鬱鬱、在夜裡顯得靜謐的山林,「我原本的家在那兒……南澳,或許再過去接近花蓮一點。祖靈的土地,那裏是我來自的部落。」

「從山裡面的部落看出去,天空永遠都是綠色的,聽到的,總是溪澗潺潺,或是一群驍勇善戰的獵人追逐獵物時的窸窣移動。獵人們會吆喝著把獵物扛進部落,大家喝著酒唱著歌,使整個部落充滿歡悅的氣氛。」

「但後來……一切全變了。部落被奪走,山林面目全非,死灰的土地沒有一絲生機,」老人頓了一下,「我們……失去了我們的歷史。」

故事很短,但我思緒卻因此拉得很長。

淡黃柔光打亮老人側邊面頰,映出在他歷經歲月與風霜的面頰上,如江河般縱橫的淚水。

老人抬起手巍顫顫地拭去淚,「也許我正追尋的家和你在追尋的家不同,但孩子,快啟程吧,你是需要去尋家的人。」

需要去追尋家的人?

我不懂。

然而老人沒有再開口說話。我轉過身,目送著他吃力地邁步離去,是孤獨且無助的。仰望天空,繁星密布。下捲的狂風掀起沙塵,卻像電視畫面按下了靜音鍵,無聲。

我是,需要去追尋家的人。

家……

我沒有家嗎?

腦海裡描繪起家的模樣。來來去去的客人,鈔票零錢表面沾滿的油漬,油煙味充斥的廚房,與自已血緣一半相同的弟妹們。還有那總是忙碌,辛苦工作的身影。

不,不對,那個地方只是我過去的停歇之處,不該是我的家。

那麼,我的家……究竟在哪兒呢?

望著燦爛星空,我惘然了。

 

 

兩杯騰騰冒著熱氣的咖啡端上桌面,濃濃咖啡香立刻鑽進鼻腔征服我的嗅覺。我深吸一口氣,讓香味撫平心裡的不安。

「你是編輯?」一身普通上班族裝扮的男人說道。

「是的。」

他先是狐疑地看了我一會兒,接著原本冷漠的神情在某個時間點突然轉變,毫不掩飾地表露不悅,「那我和你沒什麼好聊的。」

「能否請你說一下你拒絕將這個短篇小說出版的原因?據我所知有不少出版社和你聯繫洽談,但都被回絕了。」

男人拿起杯子輕啜一口,「因為……這不是我的故事。」

像是在回味般,男人眼底交織出錯綜複雜的過去。有一瞬間,我看見他的表情柔和起來,並且似乎帶點淡淡的悲傷。

放下杯子,男人起身準備付賬。

「那是老人的故事。」我說出的並非問句,而是肯定句。

男人離座的動作明顯一滯,「你……遇過那位老先生?原來如此,你也是尋家的人啊。」「尋家?老人也曾經這麼說過,到底是什麼意思?」「什麼意思……這不應該是你自己該去摸索的嗎?老先生會告訴你故事不是沒有原因的。」

 

他說,你是需要去尋家的人。

 

我想我懂了。

「我可以請問一下……你在找尋的家,你的故事是怎樣的?」

咖啡杯上方升起裊裊白煙,如舞台前的布幕遮擋了視線,僅剩一片霧濛揉和著店內的鵝黃光線塑造成朦朧景象。

「你想知道我的故事?」

我點頭,「不方便說的話沒有關係。」

「沒有什麼不能說的。不過畢竟我和你不熟,所以我簡短的告訴你好了—我從小是在愛兒園長大的,對,就是孤兒院。」

「國小的時候,我被領養並住進一般家庭,也就是現在的家庭裡。大概是因為生長環境不同的關係吧,我非常叛逆,常常幹些蠢事,後來還是遇到老先生才讓我知道該回頭,」他徐徐地飲口咖啡,「而我回家的時候,我的家庭無條件的再次接納了我。」

白色煙幕後面,我不確定男人是不是笑了。

「所以,我找到我的家了。」

看著男人,不知怎地我又想起那無數次午夜夢迴,總會浮現的場景。我扯開嗓子厲聲大吼,弟弟妹妹縮在一旁不知所措地看著我們爭吵,她則一反常態的,不再親切溫柔對我愛護關心,而是冷著臉看我情緒激動的樣子,似乎毫不在意。

只是我實在氣昏了頭,才連那串晶瑩的淚珠都視而不見。如果……如果我那時願意停下腳步,是不是就不必像這樣尋尋覓覓,終究明白答案其實就在最一開始的地方?

「對了,老先生曾經說過『我是註定去尋家的人』這樣的話呢。」男人心情很好地笑笑。

 

 

「你真的去找那個作家聊?聽說很多出版社找他但都被以工作繁忙為由拒絕見面耶。」

「嗯,不過我算是靠關係吧。」畢竟是因為老人的故事才有機會聯絡到的。

眼神在半空中徘徊了幾圈,猶豫了下還是飄向她右手虎口。雖然傷已經癒合,但被利器拉出一條長線的痕跡仍怵目驚心,「阿儷仔,我可以問你一下嗎?……你覺得對你來說家是什麼?」

「家?」大概是被我出其不意的問題給問倒,阿儷仔愣了許久才慢慢回過神來,「幹麻問這麼難回答的問題……我想家應該是能夠被依賴囑託的地方吧。」

「像妳和妳父親那樣?」

「應該吧,雖然我現在有了另一半,有了另一個家庭……我爸還是我的家人。等等,你問我這些該不會……」阿儷仔張大了嘴,久久不見闔攏,看著她滑稽引人發笑的表情,我忍俊不住地笑了,「嗯,我想回去了。」

 

我的家,不就在那兒嗎?即使閉上雙眼,那景象依然鮮明。

推開門,熟悉的油膩氣味便迎面撲來,使我這與週遭格格不入的一身文明味沾染上樸樸的鄉土味。

「老闆娘,一盤炒飯!」「我要一碗牛肉麵!」「老闆娘……」「好,馬上來!」顯然十分投入於工作的身影像陀螺一般,就算勞累還是堅持旋轉。和記憶中同樣的面容,但消瘦了些,也不如以前神采奕奕,而讓我震驚得無以復加的—是滿頭霜雪。

「老闆娘,我要一碗魚丸湯。」

「好,你要內用還是外……」她的視線,就這麼凝固在我身上。

感覺我全身的血液都一瞬間被徹底地抽乾了。我張了張口,卻發現怎麼也發出不了聲音,一堆字彙和句子在腦袋裡轟然炸開,完全無法思考。

我想說的只不過是……

 

媽,我回來了。

 

 

殺手

蘭陽女中 陳俞安

他是殺手,一個殺人不眨眼的殺手,但他受人尊敬。絕大多數的殺手,不一定能享此殊榮。即便如此,每當他們說出自己的職業時,都能換來周遭輕重不一的讚嘆。

曾幾何時,這些殺手已經成為社會上不可缺失的一部分了,如今,他們總是挺著胸膛,昂首闊步走在白日下。

 

社會需要他們。

對此,他們感到由衷的欣喜。

 

他習慣讓目標緩慢的死亡。不是那種速戰速決、不美麗的死法。他喜歡看見目標試圖掙脫,臨死前發現自己終究無能為力的表情──那是種融合了絕望和悲傷的表情。看著一個個曾經生氣勃勃、對未來充滿夢想的目標們緩緩死去,這比高潮還讓他戰慄。然而,像一切高潮的短暫,當那份狂喜與幾乎出口的尖叫遠去後,空虛一湧而上,將他滅頂在黑暗中。

 

他不是個創作者;他寫不出感動人心的文章、畫不出震撼的作品、奏不出悅耳的樂章。

他只是個毀滅者,將一切回歸虛無的存在。

 

當一具具屍體在他面前倒下,他並不會感到有罪惡感,因為他只是做了自己應該做的事。

 

然而,非常偶爾,他的心中會湧起一股無以名狀的悲傷。於是他會撫著自己潔白平滑的胸口,慢慢地,吸氣、吐氣。

 

他也是被殺手殺死過的人,即使胸前的傷口不再,他依舊會感受到疼痛。

 

他不是沒有心的人。應該說,他曾經有顆心,就如同你我一般。

 

他一直都記得,被另一位殺手挖出心臟的痛楚。在他還不明白「殺手」兩字所代表的意義時,那場疼痛非常的教訓就直接以最殘忍的方式,將這個職業烙印在他腦海裡。

他也曾經充滿夢想,整日滿腔熱血地橫衝直撞。世上的不公不義離他既近又遠,從沒真正明白過那些黑暗的真相,但他總打著自以為是的旗幟試圖爭出個公正,而後沾沾自喜到惹人厭的地步。

 

那時,生命充滿歡笑與淚水,彷彿在氣球中灌入氦氣,充飽的氣球就這樣慢慢地一路向太陽飄去,就如同某個希臘神祇不畏難關自製翅膀飛向太陽一樣。

 

蜂蜜黏製的翅膀最後溶化,那位神祇終究得到落入海中死無全屍的下場;氣球沒這麼幸運,爆破後的他,就像那剩餘的殘渣一樣,不過是垃圾。

 

他遇到的那位殺手,手法比他殘忍數倍。那個她曾獰笑著將他綁起來,一刀刀剜出他胸前的肉,無視他痛極的淚水和尖叫,只是專注觀賞著他的痛苦,然後伸出塗滿紅色指甲油的手,拿出那個鮮紅仍在跳動的心臟。「很不錯。」殺手喃喃自語,這是他失去意識前聽到的最後一句話。

 

醒來後,他再也不是以前的自己。少了一顆心的他忽視一切不公不義,再也不像以前會大笑大哭,變得健忘。直到他也成為殺手的那天。

 

那位殺死過他的女殺手,只是冷笑著看著他,即便時間在她臉上畫下不少刀,他仍可以認出那雙塗滿紅色指甲油的雙手。他們雖然在介紹時仍故作友好的握手,她依然沒蓋住那從骨子裡散出的冷意。「我知道你會來。」她趁眾人不注意時,在他耳邊低語。「為什麼?」他反問。

 

「因為我毀了你的心。只有沒有心的人,才能成為真正的殺手。」她笑了。

「所以不是每個被殺的人都會被挖心?」他問。

「那是特別待遇!給可能會成為殺手的人!只是有些被挖的人不會來,有些人沒被挖還是來。」她思索了下,「可能那些人有沒有心都沒差。」她下定論。

他盯著她又問:「那為什麼是我?」

 

她看著他,蒼老的臉上開始出現笑容,純粹地高興。「等你做殺手像我一樣久,你就會知道了!」她宣布。

他緊盯著她指甲上逐漸泛黑的紅色指甲油,這才發現,原來那是洗不去的血。

 

殺手中偶爾會出現異類。這些異類的下場只有兩條路走:一,成為殺手中不屬於殺手的傳奇;二,變得和他們一樣。

傳奇之所以被稱為傳奇,那是因為成功的人數極少。雖然他羨慕異類的存在(因為他們是如此不同),但他絕不可能成為異類。

異類,就是那些還有心的傢伙。

 

他曾有一個異類朋友,是個小他兩歲的女孩子。她不殺人,相反的,她救人。

殺手並不會被強制規定必須要殺人,他們反而鼓勵異類的出現。可惜的是,異類永遠只占極少的一部分,而大部分的異類,會在不長的時間內融入他們。

 

「我可以救他!真的!前輩!」她總是一臉熱血,憑著一股傻勁衝來衝去,想要救更多的人。而他只是看著,羨慕地盯著那個藏在她身軀裡,依然鮮紅跳動著的一顆心。

 

可惜,她沒有成為傳奇。

 

在好幾次的徒勞後,她哭了。「為什麼他們死了?我已經救了他們啊!」她嚎啕著,抓著他哭到喘不過氣。「活著的人,為什麼他們要傷害我?為什麼擁有一顆心是這麼痛苦的一件事?」

 

他不知道怎麼回答,然後那個女孩將刀交到他手上。「我不要了。」她嗚咽,「前輩,請你幫我。」他沉默地接過刀。

 

那不是他第一次替異類拿出殘破不堪的心臟,也不是最後一次。

但他永遠記得那一次,因為在下刀那瞬間,他感覺到自己的胸口也傳來了被撕裂的痛楚,更甚於自己被挖出心臟的那次。

 

他捧著那顆殘破的心,跪在女孩沒有心的身體旁,痛哭失聲。

 

他們的上司就是那些被挖了心卻沒成為殺手的人。雖然是上司,但並不是殺手。上司們有更崇高的目標,而他們只能默默遵守規範。上司給他們名單,他們殺人。

 

一切似乎都是這麼簡單,他一直這麼認為。

 

而事實也是如此。應該說,大部分時間都是如此。

 

成為殺手第三年,他第一次遇到殺不死的人。非常特別的經驗,使他至今仍記憶猶新。

 

那是一個三人的小團體,他們扶持彼此度過一個個他幾乎能夠成功的任務,羈絆十分堅不可摧。他試過各種方法,試過各個擊破、一舉殲滅……,然而,沒有用。

每次的失敗過後,他都能看見他們憤恨卻又驕傲的表情。他們對於可能被殺害這件事瞭若指掌,因此他們小心翼翼,成為彼此的支柱,拒絕給他任何下手的時機。並且對於能夠生存下來感到十分驕傲。

 

他請示過上司,詢問該如何處理這個團體。

 

上司的回覆如下:

 

   親愛的殺手:

我們並非善心企業,但也非殺人如麻的機構。若他們執意如此,請無須掛懷。我們將親自出手,若不成功,那便是上帝的旨意允許他們存活,他們將成為「奇蹟」。他們將在未來意識到自己與周遭的不同,然而,這是他們必須付出的代價。於此,在他們黑暗的未來中,他們將感受到不同於常人的痛苦。

我們感謝你對於殺手一職的貢獻,請持續向我們回報任何一個異常的例子。你對於這三人的任務就此解除,於此,我們獻上最大的歉意與感激。

     

 

                                   你誠摯的,殺手上司

 

後來,上司以猛烈的砲火攻擊那個三人組。他親眼看著他們被打的傷痕累累,而最終,他們仍舊逃不過被炸得粉身碎骨的下場。不僅僅是流盡了血,全身的骨骼像是被坦克輾過一樣,無一處完好。

 

他在一旁看著,看他們死亡前依舊緊緊牽住的手,而過路的行人全都目不斜視,踩踏著他們的屍體而走。死得如此轟轟烈烈卻又令人悲傷不已。

 

其實,他並不希望他們死。

 

他看過太多了,那些殺不死的人。

四十年的殺手生涯,所有該看、不該看的,全都看盡了。

 

有人死得轟轟烈烈,有人背棄同伴、有人受不了折磨而引頸受戮(不得不說,上司對於折磨人真的很有一套),也有為數不多的奇蹟。

 

他見證奇蹟誕生的那天,非常平凡。

在他寫信給上司前,他早已試過所有方法,就如同對付那些殺不死的人一樣,想辦法殺死她。那時候,他已經做了三十年的殺手,而一如當初拿出他心臟的女殺手所說,他開始能夠分辨哪些人會死、哪些人是殺手的料、哪些人殺不死。

 

這個女孩雖然殺不死,但他沒想到,她竟然會是那個「奇蹟」。她堅忍的挺過一次次攻擊,甚至在上司折磨她時,也沒有選擇比較輕鬆的路,沒有放棄。

 

他看著她撐過那些攻擊、難關,沒有出手幫忙,而她身旁偶爾會出現幫她一把的人。但絕大部分,她都獨自一人咬牙忍下所有痛楚。

 

令人敬佩的勇氣和毅力。

 

那天上司依照慣例要給那女孩來一頓折磨,她反擊了。突如其來的攻擊打的上司措手不及,連帶稍微波及到在一旁窺探的他。但他無暇去注意身上的傷口,只是看著突然得到力量的女孩,掄起拳頭將上司打倒在地。

 

出乎他意料的,上司撫著傷口,諂媚地跪在她前方、親吻她傷痕累累且血跡斑斑的雙足。「奇蹟,」上司開口,「尊貴的您,請問有何吩咐?」

 

她沒有開口,只是抬起左腳,狠狠將上司踹倒在地後揚長而去,背影帶著一股冷冽而決絕的意味。

 

不知為何,他不由自主的跪下,對著那美麗堅強的背影淚流不止。

 

他的一生,經歷的不多,畢竟他不像那些為了生命而奮戰的人,盡過自己全身的努力去拼搏奮鬥;但他經歷的也不少,身為一個殺手,他看過太多人,而這些人都成為了他包袱的一部分,緩緩的壓死他。

 

他知道自己死了,真的死了。

但這不過是肉體上的死亡。他的心,早在很多年以前,就沒有了。

 

「……老師從事教育已歷四十個寒冬。俗話說:『嚴師如父』,失去這樣一位父親的領導,使我們對未來的命運充滿徬徨……」

 

他坐在自己的照片前、自己的屍體上,看著前來弔唁的每一個人。

殺手只是個代稱,他的職業是高中國文老師。

 

當一切結束後,他聽到幾個以前學生的對話。

「我恨死他了。」一個女人說,二十幾年前畢業的學生,手裡還牽著一個七八歲大的小孩。「他對著我說:『憑妳那手畫,還想當畫家?』當著我的面把我的筆記本撕掉。」他還記得,其實那是很漂亮的畫,但她為了畫畫而從班級排名第三掉到十名後,那讓他焦急。「從那之後,我再也沒拿過畫筆。」那女人冷酷的說,眼中還含著淚水。

 

「我為了棒球比賽練習,他衝到操場當著我朋友面前甩了我一巴掌,只因為我那天的小考沒有及格。」是個已經有點老態的男人,是誰來著?「本來球探已經約好了,他卻打電話給球探,說我不去了。」明明有點年紀了,混濁的眼睛還隱隱帶著不甘心。「球探怎麼可能只等一個人!他們放棄我!我的努力全都白費了。」啊!是那個為了棒球而衝到辦公室對他大喊大叫,最後轉學的學生。

 

「我因為家庭經濟問題找他幫忙,他只是冷冷的叫我去找別人。他是導師耶!」那是個只讀了一年半的輟學生。

「他拒絕回答我的問題,因為他根本回答不出來。」是一個對國文抱有極度熱情的女孩子,現在是個頗負盛名的古文研究學者。「還因為我想知道答案而在我的評語裡寫了:『得理不饒人』。就因為那五個字,我被心目中的第一志願拒絕了!」

 

這些,都是被他殺死過的學生。

早已經沒有心的胸膛有點疼痛,他默默地離開,然後在戶外遇到那個最初的三人組。

 

「那時候我們的功課差到不行,他還試過要管教我們不是?」三個男人吞雲吐霧,「後來放棄我們,直接記了我們三支大過退學。」一個頂著禿頭的人接話,「被趕出學校,才發現社會不像我們想像的簡單。」

「沒有學歷根本什麼都做不到,我後來勉強去考了個夜校才能看。」另一個有著鮪魚肚的說。「我甚至不記得為什麼他那麼討厭我們。」第三個人說。

 

當然討厭!你們拉低了全班的平均值!害我的獎金沒了!

他忿忿的想。

三個很有才華的孩子,興趣是玩樂團,但是現在看起來,沒有再玩了。

 

門口突然傳來了一陣喧嘩,他轉身一看,是那個「奇蹟」。

 

高中時,為了設計衣服和玩彩妝,被他毫不留情羞辱過。功課不好但很有想法的孩子,但是在高中這個地方,功課不好就等同於死刑。那時候,陰暗不出色的她,因為功課不好,連能說上幾句話的朋友都寥寥可數。誰知道會在未來成為世界知名的彩妝師。

 

「學姊!」許多學生一湧而上。「我來拈香。」她說。

 

事後,她拒絕媒體的採訪。默默和一群學弟妹還有學長姐坐在一起。「我本來不想來的。」她說。「高中三年是我生活中最痛苦的日子,就連後來到社會上歷練,都比坐在教室當個一無是處的人還要好。」她譏諷地笑笑。「你們也懂吧?他是怎麼毀滅我們的夢想。在場有多少人的未來就是被這種人給毀了?」她稍稍的揚聲,但又很快的安靜下來。

 

「但是,每次遇到難關、快撐不下去的時候,想到他那句『廢物』,我就又有勇氣面對未來。」她眼中依舊是那熱切的光,沒被殺死過的人才會有的。「我今天來,就是要讓他看看,『廢物』的成就能夠比他喜愛的模範生好!」咬牙切齒,她笑了。「替這個毀人不倦老師乾杯,感謝上帝,希望未來不會再有像我們一樣的犧牲品。」

 

她依舊閃著光芒,甚至在攻擊他時,也像多年前一樣的冷冽而決絕。

 

他是殺手,但在他成為殺手前,他曾夢想要成為一位小說家。

但他的導師,用纖長且塗了紅色指甲油的手指,撕開了他的稿子。「別妄想當小說家了。」她說。「你想靠寫這種鬼東西養活自己?」

 

從那天起,他就死了。

 

後來,他也成為了一個殺人不眨眼的殺手,因為他遇到了他的上司。

 

名為「社會」的上司。

這位上司教導他如何成為一位好殺手,並要求他交出桀驁不馴的學生,讓現實生活的難關考驗他們。

絕大多數的人無法通過考驗,極少數可以。當通過考驗後,上司便會低聲下氣、卑微且諂媚。

 

那叫甚麼來著?噢!「台灣之光」!

殺手只是一個代稱,他們存在於各個地方。

 

在一具具屍體面前,他們並不會感到有罪惡感,因為這是他們應該做的事。

 

然而,非常偶爾,他們心中會湧起一股無以名狀的悲傷。

他們都是被殺手殺死過的人,即使胸前的傷口不再,也依舊會感受到疼痛。

 

他們不是沒有心的人。

 

應該說,在猖狂大笑的上司面前,我們都曾有顆心。

 

 

畫筆.紅酒.槍

羅東高中 洪昱歆

 

偉人的歷史是悲劇,因為當他們的作品廣為人知時,他們通常已不在人世。

──文森.梵谷

 

 

冬日的破曉格外冷清,街道上吹著刺骨的北風,磚瓦拼成的人行道上存留著昨晚的殘雪,踐踏成淤泥。天尚未亮,僅憑著路燈微弱的光線,橘紅下隱約可以辨識晦暗的街景。陋巷中散發著帶酸的餿水味,嗆鼻的尿騷味也與油膩味搓揉成令人不敢恭維的噁心;地上堆著潮濕的紙箱,紙箱旁散落著殘碎的酒瓶,一旁還有吃剩、長蛆的便當。

 

照理說現在不該有人,而殺手早該睡了,畢竟殺手不是殺人狂更不是殺人魔,在白天開槍比較容易命中。

 

他一臉倦意的瞥了一眼遠處的鐘塔,該死,他早該睡了。

 

「……多痛苦、多努力想得到解脫……」破碎的歌聲至遠而至,沙啞的嗓音帶著濃濃的酒意,畫家蹣跚走近,影子欲墜般搖搖晃晃,沒發現倚在門邊的殺手。

 

他顫抖著想將鑰匙塞進孔洞中,卻無法如願,試了幾次只發出金屬的噹啷聲。黑暗中悄悄伸出一隻手,抓住畫家細長骨感的那只,「怎麼這麼晚才回來?」殺手不高興的質問,「去哪裡鬼混了?」

 

畫家因他的粗暴而有些吃痛,迷茫的雙眼努力聚焦,「是你啊!」語畢,掙脫殺手的禁錮。

 

「又喝酒?告訴你很多次了,你喝酒手會抖、會影響作畫。」殺手不太煩的低吼,搶過那把鑰匙,快速的開了鎖,一夜未眠的他無法克制情緒,大動肝火,「畫糟了怎麼辦?我再一次提醒你,我下星期一就要那幅畫了。」

 

在這種低租金的社區,似乎對夜裡的爭吵聲習以為常。

 

畫家不理會殺手的怒氣,把自己擠進屋內。昏黃的燈光下照著套房中的擺設。角落的小冰箱和不知從哪搬來的舊沙發,是裡頭僅有的家具,其餘的地方不是放滿畫作就是擱著空白的畫布,此時再塞入兩個大男人,更顯擁擠。

 

「你有沒有在聽!」殺手暴怒的拉住畫家的肩膀,硬是將他扳向自己。惡狠狠的。

 

「在任何一個有讀過歷史的人眼中,公民抗命是人類原始的美德。人類歷史是通過公民抗命才能取得進展的,要不是經由公民抗命,就得經過軍事起義了。」畫家亦不是省油的燈,就算醉得頭昏腦脹,還是用雙手扣住殺手的臉,作勢親吻,「放輕鬆,哥疼你……」

 

藝術是世間唯一需要認真看待的事,藝術家卻是社會上唯一拒絕認真的人。

 

「操你妹!」殺手怒吼,大力推開惡劣的吻,將畫家一把甩到牆邊,『砰!』的一聲迴盪在室內,驚悚,接近失控。殺手用力的喘息著,似乎想藉由過度換氣來拋開不悅,卻加劇心中的殺意,「你這個不要臉的死妓男。」

 

「死不了啦!」畫家冷哼一聲,狼狽的從牆角爬起,他感覺到溫熱的血液沿著側臉滑落,「人頭跟雞蛋不一樣,不會敲一下就流出腦汁。」當然,流血例外。

 

殺手當作沒看到畫家的傷,逕自陷進沙發中,雙手掩顏,「我老了,沒力氣和你瞎鬧了,快畫吧!」

 

「老?不到三十歲說什麼老?」畫家嘀咕,撿起地上散落的畫筆。

 

老的不是年齡,是心。

 

***

 

數小時後,天空魚肚翻白,原本縮在沙發上睡了的殺手,感受到窗外流進來的陽光,敏感地驚醒。龜縮在地上的畫家在夢中緊皺著眉頭,殺手猜測這不過是因為宿醉加上晚睡,和自己完全無關。

 

至於是不是因為睡地板而降低睡眠品質,殺手不想去猜。至少,睡地板比睡在畫架前的板凳舒服。

 

「唔……」畫家輝開干擾他入眠的東西,「……走開。」

 

殺手大力的晃著畫家,「不早了!」

 

無可奈何,殺手掀開披在畫家身上,那有些發酸的薄被單,露出白嫩光裸的身軀,昨夜被嘔吐物弄髒的衣物全扔進洗衣籃裡,剩下的衣服破的破、爛的爛,殺手只好脫下西裝外套,隨意為他掩去早晨的涼意。

 

昂貴的西裝在畫家身上並不顯突兀,殺手隱約記得畫家向自己提過,畫家出身在一個還算過得去的家庭。只不過,為什麼如今潦倒,畫家沒說,殺手不問。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

 

***

 

「嘖嘖嘖……說到底什麼是時裝潮流?從藝術的角度來看,它通常是一種醜陋形式的表達,以至於人們忍無可忍地每六個月便要把它修改一下。」畫家套著殺手的外套在屋內亂轉,意外地,他看出這件外套和上次殺手所穿的不一樣,而兩者皆出自同一位設計師,「不過,既然能保暖,我就勉為其難的穿上了。」

 

「少囉嗦,起床了就快動筆。」殺手把剛買的麵包扔給畫家,厭惡地瞪了畫家纖瘦的裸體,在心底詛咒這種糜爛的人,身材早日走型,「衣服不用還我了,免得我染上什麼不三不四的病。」

 

「花柳病?我才沒有。」畫家心情不錯,他歡快得啃起殺手給他的法國麵包,「善批評的人只知道東西的價格,不知道東西的價值。」難得乖順的他主動坐到畫架前,扯下身上的外套並覆在大腿上,提筆。

 

昨夜隨意畫的奧藍色底景刺目。

 

我去弄些衣服給你,你這不要臉的義大利人。是說……沒關係嗎?」殺手指了指黃燈,燈光的顏色很有可能會影響畫家上色的品質,「明明日光燈便宜許多,幹麻特地買了黃燈?」

 

畫家背對著殺手,祈長的背影顯得特別夢幻,「我有自知之明,在許多方面都很難相處,那是由於無比的熱情和慣常的全神貫注。凡是繪畫、寫作或作曲的人,必然不可或確的素質。別忘了,我當梵谷十年了。」

 

殺手聞言噤聲,他們就是為此找上畫家的──有誰會如此瘋狂的臨摹另一個畫家的作品?四天後的巴黎畫展在即,殺手的頂頭老大有一樁繪畫交易,交易物便是梵谷的普羅旺斯夜間的鄉村路,別名有松柏的星夜路

 

不過,又有誰能做到和梵谷一樣。殺手冷笑,儘管畫家那傢伙表面上裝清高、演得多麼不屑,到頭來還不是和其他傻子一樣自作多情。

 

不論贗品再怎麼逼真,在真品面前仍一文不值。

 

***

 

「為什麼用紅色?」殺手扣著畫家的手腕,阻止他用赤紅的顏料塗在草梗上。就算殺手熟知梵谷的用色大膽,有一度畫作中的天空全用青綠色,但這幅畫的草梗並沒有一筆是紅的。

 

「為什麼不能?西奧,大部分畫家並未真正感受世界的四彩繽紛,他們沒看到這些顏色,如果一名畫家看到的顏色有別於他們,他們就叫他瘋子。」畫家平靜的側過臉,把溫熱的氣吐在殺手耳畔,「去幫我買兩瓶1898年份的弗卡佩蘭紅酒,當作是侮辱我的賠罪禮。」

 

殺手愣愣的撤手,避開畫家的騷擾,「那是最貴的。」

 

「更正,是市面上最貴的。愚昧是最大的罪刑。」畫家無趣得回頭繼續上色,「最貴的是1907年,桑德酒莊出產的葡萄酒。」

 

瞭若指掌。

 

***

 

任由畫家優雅的啜飲著紅酒,殺手打量著畫作,「喝酒不會影響你作畫?」天曉得自家老大在想什麼,一聽到畫家想喝紅酒,就命人送來最貴的──果真如畫家所說的是1907的桑德。

 

「當然,這要取決於我喝的是好酒還是劣酒。中國我最愛的詩人說過:『人生在世,當為酒狂,何以解憂,唯有杜康。』」畫家推開殺手,隨意將酒杯擱在地上,托起調色盤繼續作畫。

 

意外的,油彩的大部分已經畫好了,進度遠快於殺手出門前。赭黃色的田埂幾乎已經完工,藏藍色的天空深邃,只剩畫面正中央的那株彎柏──但這也是最困難的一部分。

 

殺手開始相信畫家是真的有幾分實力。

 

期實殺手沒喝過酒,過去是因為買不起,現在是因為喝了會影響身手,方才聽見畫家自傲的高論著美酒,儘管不以為意,但也更加確信畫家或許曾是貴族弟子。

 

「你到底是哪個家族的?」殺手躺進沙發,整個背脊斜靠著破損的背墊。

 

畫家回頭,帶著一臉潮紅的酒氣,似乎是被和水浸濕的瀏海貼在額角,他拿著畫筆朝天空一劃,說了一個冷僻的單詞,「這在我們家鄉代表菜販的意思,我爸是菜販。」

 

殺手快速的在腦海中掃描各家族的名單,卻沒有找到畫家念的那個,畫家見狀,幸災樂禍的大笑道:「哈、哈哈……我沒有什麼直得申報的除了我的才智。讓你失望了,我爸是菜販,並不是什麼公爵。」語畢,繼續雕磨他那株柏樹,「懂紅酒並不難,對我而言,生活靠的是聰明,而畫作則憑本事。」

 

殺手冷面,看著畫家在畫布上揮灑,「你怎麼知道……我在想你懂紅酒的事?」

 

「眼睛背叛了你。」畫家頭也不回,靈巧的轉動手腕,勾勒著森森絲柏,「我這叫無的放矢,你那是不打自招。」

 

***

 

「令人意外。」

 

幾乎和原作相同的普羅旺斯夜間的鄉村路,殺手捧著畫家的作品,幾乎不能言語,連他這般的粗人都如此震撼,想必有著極高的水準──難怪會說他是最接近梵谷的男人。殺手突然了解為什麼由他來督促畫家作畫,如果畫家被其他人擄走或傷害,這對老大來說,將是多麼嚴重的損失。

 

「生命如斯消逝,時光不返,而我埋頭拼命繪畫,只因為我知道機會難再——尤其我這副模樣,單單一次更爆裂的發病,並能永遠毀掉我的創作能力。」

 

此時的殺手幾乎無法移開視線,他吶吶的張口,「你……很懂得畫柏樹。」

 

畫家一向都愛引用別人的字句,特別是王爾德和梵谷,特別是神智比較不清楚的時刻,「絲柏經常佔據我的思緒,線條和比例美得仿如埃及的方尖碑,綠得很獨特,如同飛濺在燦爛曠野上的一抹暗黑。」

 

老實說,殺手已經厭倦了這樣的對話模式,不過,他的頂頭上司老早就警告,他將面對一個瘋子,並確實的叮囑那位瘋子走在進度上。真正相處下來後,殺手覺得畫家有些虛無、有些飄渺,時而張狂、時而卑鬱。

 

有點不食人間煙火,又有點活得太過用力。

 

說他是個瘋子實在不恰當。你將看到他在這對期間所作的畫頗為嚴謹。

 

***

 

傍晚時分,殘陽斜照,仿如施捨似的,將橘紅色灑在陋巷中。有別於日出的低調朝氣,日落顯得囂張滄桑。幽暗處的鼠輩遙望倒數著太陽的逝去,如此一來便可在黑幕來臨時猖獗。

 

穿著一襲奧德蘭黑西裝的殺手從陰影處走了出來,隨手將染了血汙的手帕扔進巷弄中成堆的垃圾中,頭也不回。

 

畫家半倚在牆上,透過狹小的窗口目送殺手的離去,單手遮住左邊空洞凹陷的眼窩,卻怎麼也止不住如注的血流,與那椎心的痛處。

 

血液順著畫家的指尖滑過手腕,再隨手臂淌下,從手肘滴落在地板上,並在腳邊積成一攤血水。一顆因用力擠壓而變形的眼珠,被插在畫架上的木桿,白眼球的部分依然裹著薄膜,以及少許跟著撕裂出的血肉。孤伶伶的,好似怨懟。

 

「此後是浮是沉?沒有嘗試又怎麼知道呢?即使水已經滿到下巴,我都必須撐過去。我將打我的仗,以昂貴的代價出售我的生命,並且努力得勝。」畫家喃喃道。

 

畫家的眼珠是他自己擰出來。而剩下的那一只似乎因為神經的關係,已經失去了焦距,遠去的殺手只剩一抹黑。疼痛幾乎扣住了畫家的腦,狠狠的纏繞。

 

倏地,像是某根名為理智的線斷掉般,話語從畫家口中洩出。

 

「一切藝術皆沒有道德可言。至於我的作品,我投下了自己的生命,我的理智已經半崩潰了……」「時日越久,我越常在那群可憐寒微,在社會最低階層、最受歧視的勞動者身上,發現動人而近乎哀愁的質素。」「等著瞧,大概有一天你將看到我也是一位藝術家,雖然我無法預告我能做什麼。」「我們都活在陰溝裡,但仍有人仰望星空。」

 

……

 

「……如今我才明白,你想對我說什麼;當你清醒時有多痛苦,多努力想得到解脫;他們卻不理會,也不知該如何做;也許,今後他們將會明瞭,也許不會……」畫家輕輕哼著麥克林的歌曲,笑得像孩子一樣。

 

  而血依然不止。

 

 

我經常感覺我是一個旅人,走向某地,

抵達某個終點,周而復始。

如果我對自己說,

總有一天會開竅的。

某地及某個終點並不存在,

那麼,豈止藝術,

一切都是夢。

──文森.梵谷

 

 蘭陽女中 邱家睿

「這門後面到底有什麼?」我看著眼前這扇門,喃喃自語。

「咔、咔…」時鐘規律移動著它細長的金屬手臂,這細微的聲音在夜半時分總是特別的響亮,令人無比煩躁。為何這個在最寧靜的時刻才能傳進耳朵的聲音總是令我十分厭惡呢?但總又說不上來為何不喜歡。

兩天前,全家人出門旅遊,只丟下我這準考生在這棟屋齡已近三十二年的老房子裡,面對著十六扇門及艱澀的課本奮鬥。此時,我猜家人們此時一定已經躺在五星級飯店的柔軟大床上,開著冷氣幸福的睡著了,根本忘了還留在宜蘭熬夜苦讀的女兒。

看向窗外,夜晚如黑絨布般襯托著許久不見的星空,星芒綻放著它獨有的絢爛,就連鑽石閃耀的光芒都無法比擬。宜蘭市越來越現代化了,到了半夜一點後光害才會逐漸減少,聽說二十年前只要太陽一下山,就看的到星光灑滿天,我真想體驗看看那樣的宜蘭市。

時針指向三點,我依舊坐在書桌前啃書,但並不是因為自身喜歡唸書才遲遲不肯去睡,如果現在可以馬上睡著那可是求之不得呢!其實我十一點時就乖乖的爬上床享受它的溫暖,但左翻右滾的,數羊數到跟天上的星星一樣多了,還是無法入眠,所以就索性起床泡杯熱牛奶順便看點書,祈禱無趣的課文能有助於我的睡意,順便多少讀一點,使自己別對即將到來的升學考如此不安。不過人生總是事與願違,現在的我毫無心情面對課本,注意力不斷搖擺,剛回神就又晃神了。

書桌的位置距離房門口向右兩格的磁磚再向前七個磁磚,每當夜深人靜時,我總覺得似乎有一道細長消瘦的身體,像道影子般一身黑的趴在門上,兩眼直盯著我,或是偶爾會聽到「喀嘰、喀嘰」門把轉動的聲音,讓我不敢回頭。書上說這一切幻覺都是因為青春期内分泌旺盛所造成的神精質,並不真實存在。但我可以把我所感受到的幻像很真實的投射到瞳孔上並繪於視網膜中,就像是真實存在於世上。一但烙印上就揮之不去,直到我遺忘為止。

我總是看的到常人看不到的事物,這個特點讓我就算獨自一人,也從不無聊,有時甚至會分不出來那邊才是真正的現實。從小到大我對門特別注意,每到一個新環境中就會先焦慮又好奇的先數有幾扇門且全部開一遍,仔仔細細確認每個房間,到底有什麼?沒有查清楚我就會焦慮的坐立不安。

對於門最早的記憶是在三歲時舊家,那是二棟合併的六層老公寓,樓下經營旅館頂樓自住,一樓是迎賓大廳,迎賓大廳~哈!講好聽點是這樣,實際上就是只有一面充滿灰塵的大鏡子,模糊到只能照出經過人們的身影,一個被遺忘的沙發等著人們來歇腳休息。二到四樓是客人住的客房區,在四樓通往五樓的樓梯被一扇灰色厚重的金屬門擋住,我直到現在都依稀還能聽到那扇門被鑰匙插入後所發出金屬沉重的「喀鏘」聲,它的作用是防止旅客的誤闖和宵小進入。

舊家說是旅館但卻破爛不堪,客房浴室及外牆的磁磚都剝落了一大塊,就像隨著時間成長般不斷的擴大面積,房間裡擺放著老早就該被淘汰的家俱,這間旅館就跟阿公阿嬤的臉一樣,經歷了歲月風霜的樣貌被刻劃出一道道歷史的軌跡。我總是在想,這樣一間破爛旅館怎麼會有人來住?要從自住的頂樓走向一樓的大門途中,會經過十六扇款式相同的門,扶手與牆角全都被蜘蛛網給佔領了,平時為了省電,走道就只有標示著緊急出口的綠燈亮著,就算在白天也十分陰暗。

而嗜吃人肉的妖異躲在門縫間的影子裡和慘綠色的光芒一同攤在客房區的地毯上。這裡長期沒人投宿,也沒人定期清理環境,門縫就像一張特大號的嘴般半掩半閉,沒人知道它到底想張開或是閉緊,一股不通風而霉潮的空氣長期匯聚於此,許久沒人住的客房被看起來不像是人類的妖異填滿,他們已經入侵那裡等待機會,仔細看就可以看到他們躲在門後將尖利的指甲扣在門板上,一雙雙賊眼正四處張望,等你稍一分心就將你拖入房內,他們低沉的碎語沒有間斷,低低的迴響在這個空間中。

門後面到底有什麼? 門後面的那是什麼?幼小的我在心裡尖銳的這樣叫著,明明知道門後的東西已經被我腦裡莫名的恐懼定案了,但我心裡還是不斷的追問著。

每當要下樓時,我會在灰色的金屬大門前露出沉重的表情,聚集一口氣衝下樓的能量及勇氣。這時,我會深深的吸一口氣,打開門後快速一反手,「碰!」的關上門。就像是有人在後頭窮追不捨般,我三步當一步跑的衝下樓,此時汗水不斷冒出,皮膚和衣服緊黏著,很不舒服,還要邊跑邊告訴自己「別怕!門後什麼都沒有!除了普通的客房外什麼都沒有!」,當終於跑到一樓大門時,看到那屋外的陽光和人車的喧鬧聲,此時圍繞身後晦暗及黏稠瞬間不見,它們全被太陽的光芒給殺死了,我大聲的喘氣,被陽光拯救的安全與祥和感在心底迅速的蔓延開來。

也許是這樣的兒時記憶影響了我,一定要確認門後有什麼的怪習慣,總覺得當不確定門後有什麼時…什麼都是有可能發生的,一但弄清楚了之後也就沒什麼好怕的。

每個人的一生當中到底開了幾扇門呢?門這個概念自私人空間的觀念誕生時起它也同時被發明了,門被賦與多種矛盾意義,它開啟了另一個空間也封閉了另一端的空間,既封閉又開放,負責隱藏某些事實及保護你不想被他人發現的秘密,你怎麼看待它,它就成了什麼。

有時我會想「門」是不是代表著我們每個人最深層的心理?

我的視覺裡有時會出現一種門,它是用堅硬的合金打造,堅固到就算有輛卡車往這扇門撞也不見得會留下痕跡,加上用精密的電子鎖和守護重要物品所用的虹膜辨識技術及指紋辨認,讓除了自己以外的人都無法隨意闖入,而這還只是最外面的那道門,門後面還有數道關卡一層層的在守護著這裡,當終於打開最後一扇門時,忽然一驚,這不是學校裡對人最和善的那位同學嗎?她的態度對每個人都很好但其實心底就是沒有半個真的要好的人,在他臉上最爽朗的笑容裡呈現的是最孤單的寂寞,就埋藏在這有比皇帝陵寢的合金門後。

而紙門總是讓人無法理解,難以捉摸的,它甚至是不像是道門,彷彿隨手可以拉開。擁有紙門的人樣貌多樣,共通點是口才一向了得,輕易的可以和人混熟,總是談笑風生的。在我視線中,這樣的人最經典的外貌是戴著無框眼鏡,鏡片有一對細長直往上吊的鳳眼,直到髮鬢尾,那對眼睛就像養在一盆水中黑水銀,深的如墨,看不透底,嘴裡說的總是說著說著就被他帶進了他的目的裡,他薄小的嘴唇總是含著笑,一臉聰慧又帶著一點點的狡猾,如果以動物來形容就像是狐狸一樣。就像日本神話裡的妖狐,牠會隱身在半開的紙門後,在上面繪出一隻隻翩翩起舞的蝴蝶,牠會用金粉與朱砂仔細的繪出蝴蝶背上絢爛奪目的翅膀,光彩炫目,使人忍不住駐足想一探究竟,想了解門後到底是何許人也,但人們瞬間對這似開似關的紙門產生疑惑,它像在迎人入內,又像禁止進入,好像看到了什麼又好像什麼都沒看到,不知該如何是好的心情就像這扇半掩的門一樣摸不著頭緒。

心中沒有門的人是世上少有的,他們一定是除去了人原有的固執及刻板印象,只留下了愛及包容,是深入災區長期無私奉獻的人才會歷練出來的,例如知名的史懷哲醫生、泰麗莎修女、南丁格爾護士才會擁有。在我的眼中,他們的心裡是沒有「門」的!信任所有人,歡迎每個人進入,將大門敞開,將所能奉獻的都交給所有需要的人,沒有一己之私,真誠的付出似水般透明的大愛,將自己這股清流投身於汙濁的塵世間,他們的心靈是真正自由的、不受拘束的,我覺得和天空邀翔的天使們較為接近。

門呀!門呀!你可以帶我穿越時空嗎?

我好像可以看到小時候的自己,抓著鉛筆刻下歪七扭八的字跡,阿嬤在一旁慈祥的看著我,一邊說好聰明喔!一有進香團的旅遊就帶著我玩遍了全臺灣,早上五點只要說聲:「我要散步!」她就會立刻起床陪我走到附近的公園,到了中午陪我一同到涼快的地下室睡午覺,當時的我胖嘟嘟的小臉完全不知世間疾苦,掛著微笑就睡著了;但十四歲後的我完全不記得阿嬤過去對我的疼愛的記憶,叛逆的個性宛如過河拆橋般全然表示對過去的空白,是我背叛了阿嬤還是記憶背叛了阿嬤?十四歲的我就像是另一個人,我們外表相似感覺十分熟悉卻又很陌生,這個貌似我的生物穿著我渴望穿上的制服,加入了我所期待的社團,過著現在拼命苦讀所希望得到回報的生活,而這個像我的她對未來又什麼樣的想法呢?她期待的明天會是怎樣的模樣?

在這個當下,我忽然發覺根本不需要知道以後的樣子和過往的回顧,當現在來臨時就成了過去,未來的身影已將被創造,是由過去、現在、未來所組成,在時間不斷的流逝中造就現在的我。

門呀!門呀!你可以為我藏住什麼?

藏著隱瞞媽媽所買的數百本小說、漫畫,慘不忍睹的成績單,零分的數學考卷到假裝在讀書其實在偷看小說的假動作,偷偷吃著不利健康的垃圾食品,這些都只需要用我房間門口的那道木門就能輕易的擋住。

然而,我心裡的那扇門呢?

有些尖酸的壞心眼就算藏住沒被人看到,偶爾還是會不時的冒出。例如,嘴上說著:「哇!你好厲害!」心裡想的是要是「我來做一定做的比你好,沒什麼了不起的」,回過神來,心底已閃過好幾句刻薄話。「你一定能達成你的夢想的!」心底一邊嘲笑著做這種事的人一定是腦袋有問題,異想天開真是個笑話,有時又在該說話時沉默不語,明明覺得事情錯得離譜,一定不可以這樣做,但任何勸阻的話都無法從喉嚨發出。答應別人一定不會說出去口下而一秒立即講出去,這個不守信的自己。甚至連在幼小時因「想要」而偷竊,被店員抓到還說謊是別人指示自己偷的,用力的哭喊,裝得好像是無辜的一般,藉著欺騙人來讓自己不被送到警察局去。

這些不堪的回憶像是沈在池塘中的汙濁淤泥,又黑又軟,一但攪動一池水就渾濁不堪。我用了最厚重的金屬門及最先進的電子鎖將這些過去層層鎖住。經過了好幾年後,有時我會以為那過去只是一場夢罷了。我不想承認曾經做過的罪行,這時有一種噁心、羞恥感從胃裡翻滾,又酸又苦的像一團嘔吐物,哽咽在喉嚨無法吐出來也不能吞回去,在我身體中痛苦的翻滾。

池底的淤泥一攪成了一攤濁水,我害怕那天沒有門時我將赤裸裸的被人們看透,而每件我所做過的事,都將接受眾人的審判,門呀~請好好的駐立於此,暫時收起我過去的罪。並給予我勇氣在反省之時面對它。

門呀!門呀!你將通往那裡?

我總心想只要一開啟這扇門,就會帶我抵達心底的桃花源。那個不存在於地球上而也許只存在於宇宙間的樂土,沒有車馬喧囂,也沒利益競爭,更沒互相比較,每個人只安份自重的管好自己,守好本份,沒有人有特權也就意味道每個人都一樣平等。我送你一瓶自釀的菊花酒不是因為我希望你回送我一斤的米,只是今年的酒釀得特別好,想與你分享,知道你一定會喜歡。只要春播夏耕秋收冬藏,照著自然的軌跡走,不用刻意討好人,也沒有興趣勾心鬥角,直到晚年的含飴弄孫樂。此時黃梁夢醒…原來桃花源已在我心,這就是古人說的結廬在人境,而心遠地自偏吧!

我揉揉黑眼圈,回到了現實,東方已露魚肚白,時針已經指向五點,我從椅子上緩緩的起身,伸了個懶腰,去買早餐吧!吃完補個眠之後再讀書吧!

「門後面什麼都沒有!」我這樣告訴自已,打開今天面對的第一道門,走了出去。

 

 

濁水

宜蘭高商 陳玉庭

1.

從他懂事以來,他從沒有過著一段好日子。

他沒出生在好人家、沒遇到好父母、連可以照顧自己的人也沒有,僅有一群不會帶孩子,以欺負孩子為樂的強盜們伴著自己。

「小小,人這一生啊,最重要的就是女人和錢,為了這兩樣東西,可以把命賠下去。」強盜的頭領語重心長的說,當年自己雖然只是五歲大的娃兒,卻將這句話記在心裡。

在耳濡目染之下,還在弄不清世間道理的年紀,就染上了抹不開的汙泥。

他跟著那些強盜劫漁船、放火燒村、劫人財富,他不能說這段日子不好,至少自己還活在這世間,能吃頓餐飽,他就心滿意足,從沒有想過這樣會招來什麼厄運。

老大雖然說女人和錢最重要,但他覺得能吃到肚子鼓鼓的,才是這世間的道。

那年,他年僅八歲,就隨著強盜一起被官府關到牢裡。那時海上數日無風,海盜船在海面上晃啊晃,沒有前進半分,那些官府的船隻就在這時候抓住他們,他們能逃,卻不敢反抗,他們能夠追到這裡來,肯定有個手段。

「老大,為什麼我們不逃?」他不解的問。

老大伸手摸著他的頭,臉上滿是疲倦。

「夠了、已經夠了,走上這途,我早就知道沒好下場,只是拖你這孩子下水真是罪孽、罪孽啊……」

「小小,如果你逃得了,就儘管跑吧!」附近的大哥也跟著說。

「是啊、是啊!」

「如果可以的話,我們還是都不想死啦!」

只到最後他們都像以前一樣的笑著,進了牢,他獨自一人被關在最狹小的房間,再也沒看見一直以來陪伴自己的那些人,不久他就感覺到寂寞了。

「官府大哥,老大和其他人呢?」他手緊抓著欄杆,盼望對方能回答自己的問題。

「你很快就知道了。」站崗的青年冷冷的回答。

「很快有多快?」

「給我閉嘴,倭寇。」

又再過了幾天,他被放了出來,那群人始終沒有告訴他其他人的下落。他茫然的望著擠滿人的街道,感受著身周的清新空氣,這裡不像他一直以來習慣的海上,海面上空無一人,放眼望去一片藍,身邊的人舉酒狂歡,他總喜歡站在船首,呼吸著潮濕的空氣,吹著沁涼的海風。

現在什麼都沒有了。

那些人是不是也被放出來了呢?

他渾然不知那些讓人害怕的海盜,在自己被放出來的前一天,全跪在地上,哭著懇求官爺放過他,官爺見他在牢裡安靜待著,也順著他們的意,將他放了。

放他出牢的那天,也是那些人行刑的時候。他們各個懷著不同的心思,卻都念著他們一起照顧的孩子。他們待他不好,他卻也一聲不吭,有好的總會記得帶給他們,如果他們有了家庭,大概也有這麼大歲數的孩子。

「小小、小小,叔叔們走了,我們大概會在地獄服好久的酷刑,希望我們不要在地獄相見啊!」

他們殺人不眨眼,對強搶婦女、劫人銀兩這等齷齪事都不放在心上,卻放不下八年前撿到的孩子。他那時好小好小,才剛出生數月就被人丟在井邊,是老大心生不忍才將他帶在身邊。

回想當時,一群大男人學著照護孩子的拙樣,都還印在每個人腦裡。

轉眼過了八年,那孩子還沒能成年,他們就被逮住,沒辦法看他長大。

他是老天賜給他們的禮物,他們珍惜過、也想過放棄,一個年紀尚小的孩子跟著他們濫殺無辜,染上無數的血腥,他們心裡一個疼啊!

這樣也好,這樣他就不會再染上血腥,不會在多上一條殺人罪名,跟著他們下地獄服那痛苦難忍的酷刑。

直到最後大刀落下,他們心中都盼著那個孩子能夠自此過好日子。

 

2.

那孩子在鎮上出了名堂。

他從小學成的,就只有武藝跟打雜,加上他本來個性就不太好,比武常傷到人、打雜打著打著,就變成打架,鎮上沒多少人能容他。

這鎮沒人容他,天下總有地方能容下他。

憑他這小孩臉蛋,誰不會對他憐愛?路上行人見他一個乞兒在路上討吃,多少也會給他一點吃食。不給,他就搶,反正搶人的乞丐天下都有,不差他一個。

有時在鎮上討吃,有時在山間小路行搶,日子不怎麼好,但也還過得去。

今日他也在山間小路行搶,已經待在這好段時間了,卻遲遲看不見旅人,他無聊的打著呵欠,待在樹下睡個午覺,肚子咕嚕的叫了聲,他逼著自己入眠,這樣也比較不會餓。

他閉上眼睛剛過半刻,腳步聲傳來,他立刻睜開雙眼,獵物上門了!

他捏了捏臉皮,擠出幾滴淚水,臉上多塗了幾圈的泥巴,走到小路旁,嗚嗚的裝哭起來。

「嗚嗚,好心人,請給我一點吃的吧!我已經餓了好一陣子了!」雙手摀臉,肚子很配合的發出咕嚕聲,他是真的很餓了。他用指縫觀察旅人,判斷對方是否有錢能給他吃食。

對方一身白衣,衣袖處滾著天藍色的絲綢,整個人發出好好青年的氣息,而肩上背著一個布包,腰間掛著一柄劍,可見是位江湖遊俠。

他放開摀著臉的手,睜著淚眼看著對方的面容,對方頭頂上是黑髮,有著一雙鳳眼,但最吸引他的,是眼前人一雙異色的眼眸。

「我沒東西給你吃。」那人認真的說。

「大哥,你一身白衣,質料好得很,一定是出生在好人家,可憐可憐我吧!」

「不,這只是粗衣。」那人又再重複一次。「我沒東西給你吃。」

哼,這人睜眼說瞎話,他明明就是有錢人家。

他上前扯了扯對方的衣袖,青年沒有推開他,任憑他扯,路繼續走。

「大哥大哥,你是從哪裡來的啊?」見青年沒有推開自己,想跟人多扯一些話的他開始找話題聊起天。

那人瞥眼看了他一眼,回答:「東邊的某座山,那裡人稱白釧山。」

「你下山做啥呀?」

那人也不厭煩,順著答道:「下山修行。」

原來是個和尚。他搓了搓手中的布,也比自己想像的粗多了。他笑嘻嘻的問:「那你要不要收我為徒啊?我可以幫你打雜!」

那人沒有回答,自顧自的走著,過了許久才問了句:「……你不是會行搶嗎?」

他一愣,沒想到青年會突然冒出這句,倒是他也忘了要搶,一定是他周遭的氣息太容易讓人放鬆了。

青年搖著頭,喃喃:「別的村子總說這條路有個行搶的小乞兒,紛紛警告我不要走這條路,這一路上也沒看見什麼旅人,就你一個多話的小乞兒。」

自己名聲已經傳到外頭去啦?難怪最近走來的人少了呦!他在心裡想著該換條路行搶,隨著青年走在回鎮上的路。

青年好奇的問了句:「小乞兒,剛剛都是你問我,我還沒問你名字。」

他撇嘴,說:「以前有人叫我小小,現在大家都叫我小小乞。」也不想想他都十歲了,比他小的小乞兒滿街跑,偏偏就愛叫他小小乞。

青年伸手想揉揉他的頭,他反射性的把對方的手揮開。「你幹什麼!」

青年愣愣的看著被揮開的手,被打到地方正隱隱作痛,看來眼前的孩子並不像自己所想的弱小無力,只是隱藏起來罷了。

踏上這條路的原因,其實也只是好奇罷了,人們謠傳小乞兒能行搶大人,他本不相信,但現在……

「……收你徒弟這事,我再考慮考慮。」

他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的看著青年,這素昧平生的旅人肯聽他說話他就夠驚喜了,隨意提出的要求,對方也認真考慮著,他感覺眼睛有些濕潤,已經很久沒人可以像這樣好好聽他說話了。

但他搖搖頭,笑了聲。「明知我隨口說說,你何必當真?」

青年望著語氣跟外表年齡不搭調的孩子,回答:「你有那樣的心,我看得出來。」

他看得出來這孩子是用真心跟他交談,他但還保有著赤子之心,他可以對他所好奇的事物掏出真心,就和其他同樣在這歲數的孩子一樣。

他還只是個孩子,他還能夠回頭。

「……我啊,只是一灘無人理會的濁水罷了。」他笑了笑,卻是悲傷的笑容。「就算想要變得清澈,也是沒有辦法的,清水注入裡頭,過沒陣子也會融入濁水當中……我是沒辦法當個和尚的。」

他鬆開手,轉身走入樹林,離開短暫接觸到的溫暖。

「等──」

「我不會跟你走。」

青年正想叫住那孩子,卻被一句話給堵了口,怔在原地,不知該如何接口。

「你是很好的人,不要接我這攤濁水,不然……」

青年似乎看見早隱入樹林裡的孩子的清澈雙眼,眼裡帶著滿滿的哀傷。

他走入樹林深處,捲曲身子躺在大樹下,肚子不停的咕嚕叫著,抗議他許久沒有進食,他閉上眼睛,逼自己趕快入眠,心中的想念卻像湧泉般冒出來,無法停止下來,他想哭,眼淚掉不下來。

人悲傷到極致,就會像這樣流不出淚嗎?

他睜開眼睛,眼睛閃著淚光,淚水在眼眶打滾,不肯滑下臉頰。

「老大……大哥……」

你們在哪裡?我真的好想再見到你們……

然後,他就可以跟青年走了,沒有疑慮的走了。

 

3.

青年徐步走入城鎮,在踏入的時候,數道視線掃了過來,直盯著自己不放,青年悄悄皺了下眉頭,裝作沒有注意到,尋找這城鎮的旅店住宿。

「等等,你是從那條路走過來的?」離他最近的男人問道,他點了點頭。

一旁的婦女見有人開口,也紛紛圍繞過來。「你遇到那小乞兒了嗎?那傢伙沒傷著你吧?」

青年對他們的舉動感到不自然,小心的回答:「那孩子沒有傷我。」

「這可奇啦!最近那小乞兒可是傷人無數,有好幾個人都被他打傷嘍!」婦女搖搖頭,嘆道:「惹得最近都沒人來這村莊了……」

「那孩子挺乖巧的。」青年解釋道,換來不敢置信的眼光。他想了想,說:「他直巴著我說話,跟我討吃,我跟他說我沒有東西可以給他,他又纏了我一會兒,才心不甘情不願的走了。」他適當的混入一些謊言,試圖得到一些那孩子的情報。

婦女反倒替他擔心起來。「今日是那孩子心情好,如果是下一次,他說不定就會對你下手呀!」說完,看了身旁的人群一眼,眾人紛紛點頭。

青年問:「你們可知道他的來歷?」

眾人紛紛擺手,厭惡的說:「我們可沒人跟那乞兒有關係!」

「他某一天就冒出來啦!我們這鎮子啊,說大不大,說小,也不能說有那樣小,這鎮上的乞兒大家多少都記得個樣子,就是沒人記得他。」

「最先他是給人打雜,可總是壞事,沒人敢再請他,後來他轉跟人比武,讓有興趣的人練練拳頭,可是……」男人摸著手臂,想起那畫面,雞皮疙瘩都冒了出來。「怎知這乞兒跟誰學了套武術,跟他比武的人,沒有一個是無傷而歸,有的更是斷手斷腳啊!」

青年先早就知道那孩子身懷武術,他嘆了口氣,經過這些事,也難怪那孩子嘴上總說自己是潭渾水。「聽你們一說,他不是這鎮子的人?沒人知道他是從何而來?」

突然地,有人拍手驚呼。「那陣子正好官府抓了群海盜,他出現的那幾天,正好是他們處刑的時候啊!」

「說起來的確是這麼回事!」

「這樣說,那乞兒豈不是那群倭寇的遺孤?」

眾人面面相覷,先前怎麼沒想到那乞兒跟那群倭寇有所關係?

「不,我想那只是巧合。」青年淡淡的說:「若他真和那群海盜有關係,早就被抓起來處刑,怎可能將這禍害留在人間?再說他做這檔事這麼久了,官府沒理由不抓他進牢。」

「這話倒是……」

青年皮笑肉不笑的詢問旅社在何處,他決定留下來。

 

4.

青年帶著甜食,準備給那孩子吃。

自從自己帶東西給那孩子之後,他就沒有聽說有人在路上遇害,連帶街道也跟著繁華起來。青年明白那孩子已經沒有棲身的地方,他得要帶走他。

如果這裡沒有你的棲身之地,就由我來給吧!

「不要──!」

慘叫聲傳來,青年一怔,連忙往發聲處跑去,他難以置信的看著眼前的畫面,拔劍上前。

「住手!」

擋下砍下的刀,他看著對方的眼,後者面目猙獰,眼神混濁,儼然是失去了理智。「你居然想傷一個孩子?」青年氣憤,這世間難道就沒有了倫理?!

「我、他──」男子百口莫辯,只能怒吼:「他搶了我的東西,我只是想討回來!」

青年又轉向孩子,後者身上滿是傷痕,粗喘著氣,顯然與男子對抗了一段時間,再看男子,身上僅有擦撞傷。青年漠然道:「就算如此,君子動口不動手,何必對一個孩子動手動腳?」

「哼,對一個海賊的遺孤,還需要對他客氣?」男子斜笑,青年劍止在對方鼻前。「住口。」

男子身子顫抖,嘴巴卻沒停下。「明明其他人都被處刑,還寄望有人帶走他,天下哪來這樣好事……這世上只有你護著他──」

刀子飛過頸側,男子身子一僵,便這樣昏死過去。

「小小……」

「我沒有傷他,我遵守了諾言!」孩子緊張的大喊。

青年收劍進鞘,緊擁著孩子。「傻孩子,如果你遇到危險,你當然可以動手,為什麼要讓他傷你呢?」看著孩子身上的傷痕,他的心就感到疼痛。

「我……」

孩子感到茫然,嘴裡喃喃:「我什麼也沒有了……我只剩下你的諾言了……大哥他們早就死了……沒有人會要我……」

「小小、小小,你不是什麼也沒有,你還有我這個師父。」

「師父……?」

「是啊,我收你為徒,沒人敢說你是沒人要的孩子。」

他回擁青年,終於痛哭出聲。

 

「小小……我看我幫你取個名,好不?」青年問道,伸手將孩子嘴邊的殘渣擦開,後者搖搖頭:「老大說不要取名字,哪天丟掉就不用找回來了。」

青年摸著他的頭,眼裡有他無法了解的情緒。

「傻瓜,你走丟我還要把你找回來呢!……我姓江,你就叫江曉,拂曉的曉,願你未來能夠像太陽一樣帶給別人光明。」

他愣愣的看著青年。「帶給別人光明……?」

「是啊。」青年親暱的摸著江曉的頭,說:「你以後還有好長的路要走,除了走自己的路,你還要帶給他們救贖。」

江曉看著青年,他明白了,堅定的點點頭。

如果有人陷入了泥濘當中,沒有人要救他,那他會毫不猶豫伸手拉他,就算他們互不相識。

人與人之間,不就是這樣的嗎?

互相幫助、依靠,才有了今日的彼此。

 

 

蘭陽女中 謝淳羽

要是那時沒有和她吵架。

要是那時沒有氣憤地奔出家門。

要是那時不是失神地晃到了那裡......

現在,就不會發生如此窘境了吧。

 

「哈囉,你看得到我們對不對?不要那麼見外,我們來聊聊天嘛。」

「阿苑哥,我們就別一直纏著這個人了,說不定他是真的看不到...... 而且還跟到人家家裡來了,這樣不太好吧。」

「話可不能說得太早哦,寧寧。要是他就是我們找了幾十年,才遇上的那位能感覺到我們的貴人,那該怎麼辦呢?如此大好機會,我們當然不能放過啦!」

「但是......阿苑哥,你叫他叫了將近半個時辰了,他還是沒回應耶。」

「不用擔心,說不定叫久了,他心有靈犀一點通,就聽得到啦,反正還有一段時間,我們先將就點,待在這裡,天天呼喚他,如此我們殷切的期盼,一定可以傳到他心中!」

「開、開什麼玩笑!你們不要太超過了,現在馬上給我出去!離我遠

一點啊啊啊——!」

聽到這番對談後,一旁男子總算沒辦法再繼續視若無睹下去,忍不住轉頭朝著不斷擾人耳根的兩個「人」大聲咆哮,聲音卻難掩恐懼。

「我就知道,你是看得見我們的嘛。」

 

笑吟吟開口的是,一名年約十六七歲的少年,暗褐色的頭髮有些微捲,略顯纖細的身子,披了件寬鬆的改良對襟唐裝和略長的褲子,長相十分清秀;一旁還有位十歲出頭的小女孩,也是一襲唐裝,紮著兩條烏黑的辮子,正眨著一雙水靈靈的大眼,怯生生地望著青年。

若非兩人的身形在昏暗的燈光下有些透明,不然,看著這對可人兒也是挺賞心悅目,青年不怎麼介意邀他們倆進來家中作客。

 

儘管二人看似沒惡意,男子依舊戰戰兢兢,深怕一鬆懈,對方就會化作喫人的怪獸,將自己一口吞下。

「你......你們到底想要做什麼?」

「啊,你問我們兩個嗎?那我們先自我介紹一下。畢竟,是有求於人 嘛。」

少年笑著說出的話,令青年不禁緊繃了起來。

是會跟我要求什麼?紙錢?供品?該不會是性命吧?啊......誰快來救救我......男子思想跳針似的運轉著,感到一陣暈眩。

「我呢,叫阿苑。旁邊這位可愛的妹妹叫寧寧,我們是在幾十年前,意外喪生的,所以看起來才會這麼年輕喔。」名為阿苑的少年風趣的說著,還一邊開自己的玩笑。但男子仍像隻緊繃的小貓往屋角僵硬地挪了下屁股,畢竟,剛才對方的話證實了內心最不想承認的那份臆測。

站在眼前的少年女孩雖然有著人形,但並不是人類。他們是鬼魂,臺灣俗稱的「好朋友」。竟然不得不讓自己認清這超現實狀況,男子苦哈哈的咧了下嘴。

「那麼,請問先生大名?」

「啊?呃......我叫明晟。」

「不錯耶,聽起來是個好名字!不過我不太擅長記別人的名字,就叫

你阿晟喔?」

阿苑馬上爽朗的將男子的綽號拍板定案,一旁沉默的寧寧,忍不住

輕皺了眉睨了下少年,細聲埋怨。

「阿苑哥......這樣太隨便了啦!不是跟你說過很多次了嗎,與人交

往要有誠意,記住人家的名字是很基本的禮貌啊!」

 

女孩接著轉向對男子微微欠身,抱歉地說道︰

「不好意思,明明是有事相求,阿苑哥還這麼沒禮貌......希望你能見諒。」

「啊!寧寧不要這樣嘛!我相信世上也是有很多人,記不得朋友的名

字,改用小名相稱,也是相處得很好啊,為什麼要生氣呢?」

「這是禮不禮貌的問題,阿苑哥。」

 

看著少年狼狽地向女孩不停賠不是,又是溫言、又是哀求的,活像隻被主人冷落的大狗,搖著尾巴乞憐,之前游刃有餘的自得模樣,蕩然無存。明晟就算一開始有再多的恐懼,十之八九也被強烈的笑意擠回心底深處了。

「呵呵!你們兄妹倆感情真好。」對自己沒多久就接受荒誕事實的異常反應,明晟倒是意外,或許是因為這兩位好朋友實在是太親切了吧。

「嗯?我跟寧寧並不是兄妹哦。」

「阿苑哥......!」女孩忽然有些激動,低聲打斷了少年的話,隨後又沉默不語。

「哦…...抱歉,寧寧不太喜歡我跟人家說這個。」阿苑尷尬地搔搔頭,一臉不好意思。

「不會,是我不該探聽別人的家務事,抱歉。」明晟搖頭,安靜了一會兒,接著問。

「那麼,請問你們兩位找我究竟是為了什麼事呢?」明晟回想著,當時被怒氣沖昏了頭,什麼也沒想地就衝出家門,為了冷卻過熱的腦袋,便漫無目的地隨著人潮走動,一回神,發現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擠在圍觀水燈的人群中,不禁感到脊柱一陣發涼,轉身卻發現身後突然多了兩抹淡淡的影子,隨著時間愈發愈鮮明。返家後,甚至在耳際出現了細聲呢喃,正是跟前兩位所為。

 

「照你們的說法,就是心願未了,所以沒辦法輪迴。本來以為不會掛心的,沒想到卻遠比自己想像中更在意......真的沒辦法了才找上你,啊......好想就這麼灑脫地把事情通通放下,投胎去,我說笑的啦!」阿苑聳聳肩,語氣有些脫齡的無奈。

「我知道了,我會盡我所能的幫助你們。」儘管是有點模糊的理由,明晟還是認真地點頭答應,雖然有些質疑自己無法視若無睹的熱心,但在看到兩人雙雙綻出驚喜的笑容後,便釋懷了。

「真的非常感謝......!不過我們要求的事情,現在可能不方便請你去做,明天過後,再告訴你好嗎?」

「好啊,反正現在是暑假,時間挺多的。」剛考上大學的他,微微一笑,因為課業向來得心應手不需要擔心。

「是!真的非常感謝你!那麼我和寧寧就先告辭了。」

 

少年帶著燦爛如陽的笑容牽起一旁的小女孩,後者朝男子再次深深地一鞠躬,才跟著飄往大門口的方向。明晟本來打算微笑目送他們離開後,就馬上回房鑽入被窩,半夜三點不睡覺可真折騰人......卻見眼前模糊的兩個人形,速度愈來愈慢,甚至開始走走停停,在玄關前磨蹭了好段時間,阿苑甚至還頻頻回頭,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實在讓人難以漠視。

「......又怎麼了嗎?」明晟忍著大打呵欠的衝動,睡眼惺忪地問。

「啊哈哈......那個,我說阿晟啊,你介不介意我們『借宿』在這裡一晚?」

語未畢,明晟就從一旁的門縫看到兩人異常行為的原因——屋外,一顆大如籃球的眼珠憑空滾過,察覺到了明晟驚駭的視線,竟一滴滴地滲出血淚,瞳孔轉啊轉地像似訴盡無盡的委屈......。

明晟一個箭步上前,把大門反鎖關上,動作乾淨俐落,毫不拖泥帶水,喘了好一陣子,才生硬地轉頭。

「你們想待多久,就盡量待吧......」瞧他們倆一臉天真無邪,要是被外面的那種怨魂吃了還得了......。

「哇啊!謝謝!就知道阿晟你人最好了!」

阿苑見狀,開心地撲上前去,明晟只感受到一陣沁骨涼意掠過,不自在地顫了顫。

「我說啊......剛剛那個會不會趁我們睡覺的時候跑進來突襲啊?」

「不會喔,剛剛那是妖物,和我們這種的不太一樣,是已經被負面情緒汙染所扭曲成的怪物。」阿苑歪著頭繼續說。

「不用太擔心,牠們不會輕易地接近陽氣重的人類;相反的,牠們很喜歡心懷不軌和做盡壞事的人喔,不過最後都會被拉下地府啦!」

「喔......知道了。」

明晟依舊感到有些毛骨悚然,搧了煽手,說:

「好了,我們早點睡吧,別想那麼多了......」

「好,阿晟晚安!」

「阿晟哥晚安。」

感覺似乎多了一對弟妹......明晟苦笑著,下一秒,卻想起不久前的怒火。......無論如何,我都沒辦法諒解!懷著五味雜陳的心情,他輕輕嘆息道。

「晚安了......」

 

明晟很喜歡意識從夢境脫離的那股迷濛感。不是擾人的現實,也不是寂靜無聲的夢境,一片空白的思緒令他心安。小時候,常有人笑他是一片皮包裹著一團炸藥,平常斯斯文文又乖巧柔順,卻在某些地方硬是固執己見,談不攏時還動火咬上對方幾口。

「是真的。」別人總是微笑地對半信半疑的他答道:「其實長大後了也是,即使現在的個性確實沉穩了些。」經由這次事情,明晟已深深察覺到自己那倔強的牛脾氣了。

明晟聽到房門輕啟,卻故意拉緊了棉被,將自己深埋在被窩中,一聲不響。聽到來人輕嘆了氣,細聲說了「我出門了」後,帶上門,腳步聲往玄關漸漸細微,直到大門喀鏘一聲關上後,他才從被窩中爬出來,一大清早,但表情明顯不悅。

「阿晟,你既然早就已經醒了,為什麼不回剛剛那人的話?」

明晟被結實地嚇了一跳,因為阿苑和寧寧從天花板上,像個掛鐘的鐘擺似地倒吊搖盪,還一邊笑呵呵地道了聲早安。

「拜託,用一點正常的方式出現!」

「欸......不好意思......可是剛剛那人突然進來,擔心嚇到她,一急就飄到天花板上啦。對了,她是阿晟你媽媽嗎?長得很漂亮耶。」阿苑沒意識到,一旁的寧寧給了個白眼。

「漂亮又有什麼用......那自私的女人,完全沒有想到我,隨隨便便就決定再嫁,之前口口聲聲說著對過世爸爸的思念,難不成都是戲言?」

明晟皺著眉抓亂了頭髮,語調冰冷。

「阿晟......你在生母親的氣嗎?」

「當然......一開始很氣,幾乎要氣到抓狂了,但憤怒也於事無補,反正再過一段時間,我就可以搬到大學的宿舍裡......這個家可真是多待一秒都令人煩躁,替你們處理完遺願,我應該就會打包行李,借住朋友的家,直到開學吧。」明晟似陳述他人事般口氣平淡,起身抹了抹臉,揀了件輕便的衣物換穿,面無表情地看著有點手足無措的阿苑和寧寧。

「所以,你們想要我幫忙什麼,趕快開口吧。」

阿苑把手放在欲言又止的寧寧肩上,對她輕輕搖頭,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女孩眨眨大眼,了解似地抿緊了嘴。

「好了,阿晟,你再繼續這麼嚴肅的話,會嚇到可愛的寧寧,要是她哭了,你可要負責喔。」阿苑半開玩笑地說著,明晟則是緩和了臉色,囁嚅了一句抱歉。

「別在意啦,不過,既然阿晟你趕時間的話,那我們現在就出發吧,首先,想請你準備一些東西。」儘管阿苑笑吟吟的,列出來的清單還是令明晟感到一陣背脊發涼。

 

「......我說阿苑。」

「嗯?什麼事?」

「還有多久才會到你說的地方......?」

「嗯......我也不太清楚耶?說不定快到了......阿晟你做什麼?再繼續往前走啊?」

一大一小無奈看著跌坐在地上,一副很想在地上扎根的明晟。

「......其實你們是閻羅王派來惡整我的吧,居然叫學法律的背兩袋混凝土,爬兩個小時的墓地......」

「真是弱不禁風耶。」

少年撇著嘴,閃過了明晟「要不然,換你來搬搬看啊!」的抱怨眼神。

「阿晟哥......到了,就是這裡。」

明晟一聽,便如獲大赦般背著袋子,衝上寧寧所指的那個單薄的山丘,倚著土丘抹汗喘氣。

「阿晟看起來真的挺累的耶......要是知道等一下要做什麼的話,他會不會拿鹽巴灑我們啊......?」

阿苑貼近,悄言問著,寧寧則回以一個不敢保證的眼神。

 

「......如果要撒鹽的話,我只會灑阿苑,不會對寧寧動手。」

無視少年靈在背後大呼小叫著「偏心啦,你這壞人!」明晟解開混凝土的袋子封口,拿出事先預備的鏟子,走向土丘旁細細查看,在愣住的兩人說話前,搶先開口。

「要我準備這些東西,又帶我來這裡,不就是要我修墓?我會認真做完的,你們放心吧。」

用聽的,就知道後面兩人笑得有多燦爛......明晟不禁苦笑,撫摸著早已看不出原形的墳墓。磚石砌出的地面,龜裂多處,墓碑上的字跡早已模糊,雜草叢生,看得出這墓年代久遠,又無人看管的窘境。

看清了需要加強修補的地方後,明晟挽起袖,帶上手套,拔除了頑強的雜草後,再開始最困難的陵墓修補。這是個浩大的工程,明晟頻頻以袖口抹去汗水,再次彎下腰,繼續未完的部分。

明晟就這樣不斷地東填西補,除了中午稍停吃午餐外,幾乎沒有休息,直到太陽漸漸西沉,將最後一隻金箭揣回懷中沒入了地平線,修墓才終告完成。

「辛苦啦,總覺得我們似乎用什麼都沒辦法還清你這個人情呢,要不,我們每年鬼月都來找你慰問一下?」阿苑飄近了坐在泥地上氣喘吁吁的明晟,對他感激的一笑,卻只見對方搧了搧手。

「......不需要啦,你還是早點帶著寧寧去投胎作人吧,一直當孤魂野鬼到處飄,哪一天被妖怪欺負的話怎麼辦?」

「阿晟你真的很溫柔耶,雖然有時候有點兇。」阿苑牽著寧寧坐在旁邊,三人一起吹著夏日涼爽的夜風,看著星空,默默不語。

「......這個墳墓裡,沉睡著兩個人,我的母親和寧寧的母親。」

明晟沒有應聲,阿苑則繼續說了下去。

「我們的母親都是青樓女子,而我......至少我,在當時真的很恨我們的母親。」

「我恨她們為什麼隨便把我們生下來,街頭巷尾尖酸苛薄的嘲笑、對著我們議論紛紛、指指點點的三姑六婆、老鴇像是打量塊肥肉似的打量我們的眼神......一切一切都令我作噁,於是我把所有的不幸都怪罪在母親身上,支撐我活下去的動力,是遭遇和我相似的寧寧,我疼愛她如親妹妹一般,並約好找一天,一起逃出那令人作嘔的地方。」

「不過,畢竟那時我們都還只是年輕的孩子,逃出來的時候,不小心驚動到青樓的人,老鴇尖聲叫著身旁的壯漢阻止我們,一陣混亂中,便被胡亂地打死了。」

「......在無力地闔上眼之前,我不可置信地看到我們的母親抱著我們,擋下背後潮水般的怒罵和拳頭,不斷吐出血沫的嘴,最後只含糊地說了聲對不起,就這樣死在我們懷中。」

「我想,我一生中最遺憾的事,就是在死前幾秒,才知道母親是這麼愛我們吧。」

  

故事說完後,空氣像是被灌了鉛般,有著濃得化不開的沉重,一會兒,一旁的明晟苦澀的開了口。

「發生過這麼痛苦的事......為什麼你還笑得出來?」

「呵呵,因為我知道有個愛我的母親啊,這是世界上最令我開心的事了。」

明晟沉默了。

「......我不知道阿晟你母親的作為究竟是對?是錯?我只知道,如果因此錯過彼此,那會是一件非常令人難過的悲劇吧,說不定母親的決定,有著你不知道的理由。」

「但是我媽她......會有什麼理由......」

「停!為什麼不往其他的方向想啊!一定有人說過你很固執!」

「......是有人說過沒錯。」

「對嘛,所以聽我的話......」

「好、好啦!別再唸了,我會去跟我媽聊一聊啦!」

明晟一臉狼狽,態度明顯軟化了。

「真的?不可以反悔喔?」

「嗯。」

「好,那我跟寧寧要走了。」

兩人看著發愣的明晟一笑。

「心願已了......不是嗎?真的很謝謝你,阿晟,看到你解開心結,我們也可以放心了。」

「其實當初是找誰都可以的,只是阿苑哥說岸邊那個人,似乎鬱卒到想跳河了,硬是要找你,說是要順便開導你,叫你不要輕生。」

寧寧好笑地看著阿苑,搞得他有些困窘,支支吾吾好了一陣子,還說不出話來。

明晟無奈地笑了下,安靜一會兒後,輕聲說:

「其實該說謝謝的是我,要是沒有你們,或許我還不知道放下無理的堅持,最後造成無法挽回的遺憾吧。」

「呵呵,所以現在你沒問題了?」

「雖然還是有點芥蒂......但我會努力的。」明晟微笑著。

「這是與朋友的約定。」

「嗯,認識你真的很快樂喔,阿晟,如果可以,真的很想繼續跟你當朋友,但我們......真的要走了。」

「再見了......阿晟哥,要保重喔。」

明晟就這麼努力保持微笑,注視阿苑和寧寧在墨夜中逐漸透明消逝,最後化成點點螢光翳入星空,才意識到臉龐滑過一絲冰涼的淚水,他用力抹抹濕潤的眼角,收拾工具,步上回家的路途。

現在,應該是母親下班回來的時間了。

 

四年後,明晟以優異的成績從大學畢業,婉拒了同學會的邀約,他收好行囊連忙趕回家鄉,依循著熟悉的小巷子,奔回家中。屋內聞聲,走出一位斯文的中年男子,看清來人後,隨即面露喜色。

「明晟,回來啦!」

「爸!」 明晟親暱地擁抱對方,一邊急急問著:

「媽呢?她還好嗎?」

「她很好,現在在房間休息,小孩子很可愛呢,要去看看嗎?」

「好!爸,快一點!」

男子苦笑地被明晟又推又拉往房內走去,臥房中打盹的女子頓時抬起頭,溫和的一笑。

「媽,我回來了。」

「回來啦,看你似乎壯碩不少......倒是和你爸感情這麼好啊?還手

牽手一起進來,想當初不是激烈地反對我再婚嗎?還懷疑我的眼   光。」

「唉呦!都多久以前的事了......媽,妳還重提往事作什麼!」

明晟一臉窘樣,男子則呵呵的笑著。

「不說了啦!媽,弟弟妹妹在哪裡?聽說是雙胞胎?」

「是啊,雖然長得一點都不像。」

女子笑咪咪地從旁邊的搖床抱出一對嬰孩,輕放床上,細看後,明晟卻是一愣。奶味撲鼻的嬰孩在被鋪上伸展著,好奇地看著明晟,伸出小手對著他的衣服和手臂摸來摸去。弟弟像似朝陽般笑開了,妹妹則眨著一雙大眼喜孜孜地望著他。

「爸、媽......他們的名字可以讓我來取嗎?」

「好啊,你想叫他們什麼名字?」

明晟憐愛地抱起兩個娃兒,開口道:

「弟弟叫苑,妹妹叫寧......」

 

初次見面,我的弟妹;好久不見,我的朋友。

 

重生

蘭陽女中 林郁庭

 

「你……你別再跟著我啦!」男人一手提刀,一手抹汗,急沖沖地想逃離樹林。身後女子輕步如舞,白衣微觸草皮,偶爾踩著枯枝喀嚓一聲,再無聲響,從容地與那男人隔著五尺之距。

 

「爹娘從小教我要知恩圖報,你救了我,這恩我是報定了。」女子語氣慎重,卻笑得狡黠。回想片刻前,男子手提柴刀,一如既往尋找優質木材,哼著小調,揀了條荒徑閒晃,不料真遇見奇材。敲著緊實,聞著芳香,這樣高大的柚木,之前怎沒發現?隱隱還泛著白光,孤立突兀,雖覺古怪,手卻不自禁地砍了下去……。

 

沒有樹幹撞擊地面的重響,反倒閃現刺目銀光。眨眼間,樹已成灰,如落花般飄下一白衣女子,來不及惋惜驚愕,那女子已一把抓住男人,「我原是死了,又受詛咒困於深山孤木中,你解了封印,還我自由,公子,我是你的人了。」

女子猶自莞爾,心想,「他不懼我的鬼魅之身,卻緊張我的以身相許,實在有趣。」

男子幾乎跑遍半個山頭,實在乏了,便俯身滾地一圈,趴著喘道,「姑娘若硬是要謝,那就謝天吧!跟著我,吃不飽,過不好,你白衣都要變黑衣了,我要睡了,姑娘請自便。」

忽覺臉上一涼,男子嚇得往旁又滾了一圈,抬頭但見女子的手猶懸於半空,頜首蹙眉,眼眶泛紅,「六十年了,如今終於不再寂寞,你若不願娶我,我還可留下替你砍柴呀!」說著便拔起三尺開外的檜樹,如拔一根頭髮般,輕巧迅速。「做一對鴛鴦椅,可好?」

男子看著至少百年的參天巨木,嘆了口氣,「姑娘既有此神力,何須倚賴一介粗人?告辭。」起身便走。女子見追也不成,嚇也無用,也轉頭沒入森林。

 

當天晚上,風怒雨嚎,閃電恣意亂舞,如惡作劇般閃得人心神不寧,男子在木屋中捧著一壺熱茶。忽地想起扛著巨木的那雙素手,想起雷總打在高處,不禁皺眉。

「碰!碰!碰!」忽得猛急的敲門聲,震得門板木屑紛落,男子一頓,快步上前開門。「溼透了吧?......啊,阿七啊!大雨天怎麼會來?快進來!」阿七脫下大衣一擰,地上便一灘水,還飄著枯葉,順手將衣晾在火爐旁,便坐下喝茶。

「難得一趟上山打獵,讓隻兔崽子跑了不說,繞得我差點斷氣迷路,要死,荒山野嶺想到只住著你這家……」說著一陣冷風鑽過窗縫。

「兄弟,這茶愈喝愈香,連我這粗人都嘗出不凡,哪來的好貨?」

男子低頭一瞧,只見淡黃色澤中幽幽浮著一抹茶葉,不,那暗褐,倒像是地上那枯葉?轉頭一撇,積水已乾,果真落葉也沒了,倒像從未出現過一般,只覺那陣冷風好生湊巧。

 

次日清晨,男子醒轉,看著天已濛濛亮,盯著火爐依舊旺盛的火光發呆,心中疑惑:「此時火不是該滅了?」原來男子生性節儉,炭的分量總放得剛好,火滅,冷風吹,便是勇漢醒時。今日暖和著,便比平常晚一個時辰起身。男子也不介意,難得貪圖舒服一下,也不是大罪過。

男子尋思著下山買些調味料和衣裳……,伸手摸了一件灰大衣,先前被樹枝勾了大洞,沒注意竟愈破愈大,風灌著總有點刺骨。今兒個穿上身,一愣,又脫下來仔細瞧,哪裡還看得到破洞?連補上的布料都是同樣的烏雲灰!簡直是藏寶密洞中的暗門,高人才瞧得出破綻。男子看了看栓上的門,鎖上的窗,有些茫然地出門了。

 

一路恍神,直到有人塞了個饅頭到他嘴裡,「燙!」男子含糊叫道。見那荑手纖纖,比饅頭還白些,卻仍是冰冷。

「睡得可好?穿得可暖?像個傻子遊街似的,你娘親沒說不能吃陌生人給的食物?」男子嚼著饅頭,看著笑靨如花的白衣女子,若有所思:「我們認識的。」

女子眼神一閃光彩,又別過頭,「帶我繞繞吧!市集變了好多。」男子頷首道:「不能白吃妳的東西,姑娘看上什麼,我買給妳吧!」女子粲然一笑:「話可是你說的,別後悔!」

 

兩人經過糖葫蘆小攤,老伯一手推車,一手還拿著波浪鼓逗孫兒,小孩乳齒還沒長齊,笑得有些漏風,看著討喜。男子笑:「不如買一串?」女子摸摸小孩的頭,拿出繡著小老鼠嬉鬧的荷包逗著孩子:「多可愛的孩子……不了,糖葫蘆吃得汁到處淌,白衣成嫁衣,你娶我負責麼?」

小孩傻楞楞地接住,直盯著地上,老伯微笑致謝。

「啊呀呀!」小孩忽地大叫:「姐姐沒有影子!」

老伯一瞧,臉一沉,快手快腳地推攤拉孩子「快還人家,我們走了!」看小孩還滿臉不捨,瞧瞧荷包,又瞧瞧姐姐,老伯一急,抽起荷包,便丟還女子,手還在身上抹了抹,逃也似地跑了。

四下頓時變了天,或驚恐,或厭惡,和善者已不復見。

「大白天的,竟遇鬼了?」

「小三,別亂看,小心抓你呀!」

還有個女人拿出菜刀,作勢要揮,面孔瘋狂扭曲,尖聲辱罵:「討命索魂來了!道士呢?妖女怎不快去死?」,熟悉的聲音令男子一愣,恍惚著彷彿想起些什麼。女子只是冷笑:「我早死了。」

眼下盡是慌亂,路上還有些遺落的鞋,踩爛的果菜。話愈聽愈不對,一回神,男子早已護在女子身前,眼神凌厲,聲音低沉:「王大嬸,你別血口噴人!」瞧著王大嬸狠戾的臉,男子不禁別開眼,語調放輕,僵硬地轉身,卻有些不穩。

「妳別怕,我們先走吧……」伸手想拉走她,卻拉不動,但見女子笑得飄忽,撿起方才掉落的荷包,自嘲著「世事無常,轉眼就成了過街老鼠呢……」

男子見王大嬸雙眼血紅,想起她宰殺豬隻時毫不手軟,乾淨俐落,又想起不堪回首的往事。一焦急,拉得用力了些,女子晃了晃,跟著男子狼狽地跑了起來,男子大喊:「讓開!我們沒有惡意,也不會害人!」人們避之唯恐不及,想上前的,也不願傷害無辜男子,兩人順利跑回山上。

 

男子看了看發呆了良久的女子,嘆氣寬慰道:「你別放心上,他們也不是……」

女子接口道:「沒有惡意。我懂,他們只是無知,因無知而敬畏鬼神,平時虔誠燒香拜的,不也是死人麼?」語氣轉為陰冷諷刺:「真來保祐他們倒怕了?我要弄死他們又困難了?」

男子看著女子從荷包倒出一些香茅草、艾草一些驅蟲之物,洩憤似地用腳蹍啊蹍,飄來淡淡的檸檬香。

「別氣了,我相信你,你又沒殺人放火,好言好語解釋,他們總會聽的。我跟他們雖不常來往,倒也都認識的,王大嬸嘛……」男子猶疑了一下,神色複雜地盯著女子。女子哼一聲,腳下早已踩成爛泥。

男子深吸一口氣,無奈地繼續:「王大嬸是良人早逝,為人心高氣傲卻深情得很,不信大夫診斷,一心認為是妖魔鬼怪害了郎君,總相信他還能回來。別看她瘋瘋癲癲,年輕時,可是村中第一歌姬,一開口便迷煞一堆公子哥,後來遭逢變故,就……」男子垂眼,不再說話。

 

女子沒注意男子的異樣,自顧地說:「是麼?不管她了!但我也不要下山了。」

男子皺眉,心想,一時也勸解不開,便說:「那我送妳回家吧?」

女子似笑非笑:「樹都給你毀了,我哪有家可回?你帶我回家麼?」

男子尷尬道:「我說的是你生前的家……」男子猛一住口,想著物是人非,怕觸了她傷心事。

女子了然,語氣輕鬆:「早就沒了,爹娘早已過世,我昨天回家探過了,還上了香,屋子也毀壞荒廢得差不多了,偶爾就是親戚來開個路,掃個墓罷了。」

男子看見女子嘴角的苦笑,眼底難掩失落悲痛,一動念,脫口而出:「我帶你回去吧!我家整理一下,還是挺寬敞的。」

女子驚喜,隨即促狹而笑:「唷!終於懂得憐香惜玉了?」

男子不語,有些靦腆,有些無奈:「你先回去吧,我去買些家用,嗯……」男子一臉猶豫:「你一個姑娘家……」女子打斷:「名聲?那些活人的羈絆,干我何事?你想反悔可不成。不過……」女子眼珠一轉,巧笑倩兮:「要名正言順,不如你……」男子也打斷,笑道:「我走啦!反正你去過,知道路的,我就不帶你去了。」轉身離去,女子一愣:「你…….你都知道了?」

 

女子並沒回木屋,而是走回自己的再生之地,沒人知道萬木之王柚木並非徹底化為灰燼,底下的根交錯盤雜,如蛇般蜷曲,包覆著一顆白翡翠,透如玻璃,輕輕擺弄,表面泛著淡淡的藍紫色,如月暈,迷人卻遙遠。女子撥開盤雜的千根萬結,揀出,握在掌心,思忖了一會兒,便收進懷裡。

 

 

當晚,男子安置好一切,便一一打點:「我這本就兩間房,睡的和放柴、放雜物的,你就睡我那間,另一間我整理整理,以後就這樣睡。」看著男子不冷不熱的口吻,女子原想說些什麼,也冷了下來。

 

如此,過了幾天,男子依然一大早出門砍柴,不同的是,早上總有隻巧手輕輕推醒,而不是被熄滅的爐火冷醒;桌上總擺好三碟小菜,一碗清粥,偶爾是燒餅饅頭。此後,男子更少下山了,有時只帶著幾壺酒回來,邊喝邊發呆,或看著在圓木小桌邊緣刻著蝴蝶、花朵的女子,她哼著歌,不亦樂乎!連慣用的柴刀握把上,也刻了一對鳳凰,她似乎對手工藝有興趣似的。

 

男子哭笑不得地看著一旁的鴛鴦椅,日昨才完工的。男子又開了一壺酒,欲言又止,囁嚅道:「我想,你還是……」「碰!碰!碰!」撞門聲粗魯響起,木屑紛紛落下,甚至還掉了一角。

「兄弟,我阿七啦!你在麼?」男子皺眉,拿起酒灌了一口,慢吞吞地移向門邊。不料阿七沒聽到回應,拍著愈發大力,聲音也更急切「兄弟?兄弟!你,你還在麼?」說著便要破門而入,男子一把拉開門,阿七險些撲地。

「發什麼瘋,我很窮,門壞了,你賠麼?」

阿七又激動又開心:「太好了,你沒事。前些天,我出門做生意,今日回來,便聽說有妖女纏著你,趕緊來看看,好險……」正說道一半,阿七看到了女子,頓時目瞪口呆。

 

女子放下小刀,冷漠地瞧著他。阿七一下子回過神,大喊一聲:「就是妳!妳……」男子不耐地推著阿七往門外去,「別亂聽人造謠,我不是還好好的麼?今日不招待人,你回去吧!」阿七愣愣地往外走,又惡狠狠地補了句:「你若敢害我兄弟,要你不得好死!」才不甘地走了。

男子沉默一會,說:「我方才便想說,你老躲在山上,也不是辦法,不如換個新環境,沒人知道你的身分,過得也開心些。」

女子一愣,又笑道:「你是要趕我走麼?我們可是要雙宿雙飛!」

男子看著女子還是嬉笑,不禁煩躁,「你為什麼總要嫁給我,你根本不瞭解我!」女子:「我只知你是好人,我也不錯,我嫁給你,我倆都不吃虧呀!」

男子丟下酒壺,一陣酒氣湧上腦袋,臉一熱,不禁大吼:「收留你便是好人麼?我不是!記得王大嬸不?她想殺你,就是壞人麼?她為何瘋?因為她的丈夫死了,被害死了!是我殺的!他的確是被妖魔鬼怪害死的!你聽懂沒?原本,我也是鬼魅,你不會不知道,鬼魅要怎樣才會變成人……」

「閉嘴!別說了!」女子不敢置信,一臉驚訝,有不解、有哀痛,更多的是憤怒。

「一命抵一命?我從不考慮如此荒謬的重生!就算死得有不甘有不捨,也不會去害人,我不屑!世俗的一切,是上輩子的事,不再留戀,更不談保祐或作祟,我保有尊嚴,到另一個世界,不再回頭。只有你,你辱沒了鬼的身分,更沒資格當人!」

「你根本不明白!」男子冷哼一聲:「她的良人?那人根本是禽獸,你沒見她臉上手上,看得見的、看不見的傷疤!」男子臉色一暗:「那時他想娶妾,先薄情寡義,再動手傷人,我不解,為何她仍鍾情於他,對他死心塌地?甚至現在她手持的菜刀,之前說不定都沾過她受家暴的血!」

 

男子眼神愈發赤紅,彷彿要滴出血來,「她原本是多麼快樂,人人都愛她的歌聲,宛轉清脆如新鶯出谷、乳燕歸巢,心中千迴百繞,到哪都是她的聲音,沒人敢褻瀆如此歌聲,對她更是又敬又愛,偏偏她只看重那膚淺的男人!他只當養了隻漂亮的金絲雀,根本不是真正愛她!一代歌姬為何遭受如此對待?我憤恨已久,直到她開始包得密不通風,連手指也難得見到,帽簷愈壓愈低,那天……」

男子眼神一厲,殺氣一現「風很大,我看見她急忙地追著帽子,我跨一大步,撿起,遞出,看到的不是笑容,而是驚慌失措,和傷痕累累的臉!」

「於是你就殺了他,毀了她守護的婚姻?毀了她努力維持的家?」女子黯然接道。

男子充滿戾氣的臉漸漸被悔恨取代。「我本以為此舉,可為她帶來重生,卻沒換得她的解脫…….她從沒正眼瞧過我,也漸漸和這世界疏離,日子還是一天天過,她卻愈發瘋癲,我知道,我毀了她的執著和希望,也害得她的心死了……」男子笑了,笑得悽愴「看!這就是妳惦念著要嫁的人,根本也不是人!」笑容漸漸被淚水壓垮,「不如,不如告訴王大嬸真相,她若要殺我,便還他一條命就是了……」

 

女子伸手輕環住男子,想給他一些溫暖,其實兩人同樣冰冷。

「別說傻話了,我們都知道,你死了,他也回不來了,她不會比較開心,別讓過去的夢魘又一次纏住她。」男子一僵,女子抱得緊了些,「我們回去吧!回去我們的世界,你本也不屬於這裡,放下這裡,我們才都不再痛苦。」

男子喃喃道:「那她,她……」女子嘆了口氣,「失去的總是特別美好,即使她其實沒那麼愛他。她只是需要另一個生活重心罷了……不是你的命。不過你對她的虧欠,終究是得還的,你願意麼?送給她再一次的開始?」

 

男子眼神一閃,略帶疑惑,隨即堅定地點頭。女子從懷裡摸出白翡翠,看著漸趨微弱的光芒,女子道:「人死後,有一段時間在人間遊蕩,這你是知道的。而我被封印時,連帶它也凍結住,你的柴刀揮下去時,我在人間最後的時間才開始倒數。」

女子握著男子的手,男子的溫度漸漸流失,心跳愈來愈緩,呼吸幾不可聞,都流向這塊愈發溫熱的白翡翠,晶瑩透明慢慢染上紅暈,形狀化為嬰孩,終於,一聲哭喊響徹雲霄。

「還是一命換一命,我剩下的年數,和你這副身軀的壽命,足夠他一世了。」女子接過男子遞來的大衣,裹起嬰兒,一手抱著,一手牽起同樣冰冷的手,走向王大嬸家,輕拍孩子,孩子放聲大哭,便放下,離去。

 

這天晚上,王大嬸聞聲開門,一臉驚異,抱起孩子,挨家挨戶地詢問:「是誰掉了孩子?」直到天露魚肚白,她疲倦地走回家,嘴角卻泛起難得平和的微笑,昔日的猙獰化為慈愛,她輕吻著孩子的額頭,低語:「天上掉下來的孩子,以後,我來當你娘吧!」王大嬸推門而入。

  

這時,空氣中響起淡淡的笑語,「這下可放心你的舊情人了?」「我才沒對她有過非分之想!」「那我呢?對了!第一次見面時,正常人沒被我的美驚豔,也該被鬼嚇到,你如此淡定,我這才明白,原來也是隻有舊情人的鬼!」戲語聲漸漸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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