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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當時,完全是拚了命豁出去了!儘管有所畏懼,我還是不顧後果地衝了進去。四周火勢猛烈,高溫難耐,來回找尋了好一陣子,才終於發現已嗆昏的她。我抱著她從六層樓高的窗台直接往下跳。雖然已盡可能保護她了,仍不免讓她受了重傷。

「……那是多麼恐怖的情景啊!那一瞬間,我清楚地看見死神蒼白的臉,他舉著形似枯枝的手欲誘我墜入地獄。當時是如何抗拒?我已記不得了。但肯定的是,在完全昏去前,我絕對是拚上了最後一絲力氣,以強烈的求生意志與他一番搏鬥……。」

她住院那段期間,我和她便暫時斷了聯絡。她大概需要多點時間撫平傷痛吧!平時就不擅與人來往的我,一直到她出院後,主動來找我之前,無從由朋友口中得知她的消息。

「……什麼是劇痛?這詞彙最能貼切地總括我每天的感受。不時於痛不欲生中哀嚎,待能入睡之際,又被宛如撕裂肉體般的疼痛折磨而醒。清醒的時光是我的夢魘,既無法從痛苦脫身,我只能努力地嘗試接受它,並積極尋求和平相處之道。是的,接受它,我必須學著勇敢正視它。這道傷疤如今已成為我的一部分,我不怕別人的嘲諷,我要大方地亮出疤痕,並且稱讚它長得可愛……。」

她出院後的初次會面,確實嚇了我一跳。

那次意外造成她些許地行動不便,在白皙修長的腿上留下一道難看的傷疤,從大腿蔓延至腳踝,宛如一條粗大的荊棘攀附其上。事發至今,已有三個月之久,她只能穿上長褲掩蓋傷痕,企圖逃避那段痛苦的記憶。

「……被醫生無情宣判,往後的人生將永遠仰賴輪椅而活,我獨自躲在暗處放聲大哭,並告訴自己,這是最後一次哭泣了。看到母親近乎崩潰的模樣,我知道,我沒有灰心喪志的權利。必須靠自己的力量站起來,不僅如此,我還要重拾行走的能力,無論可能性多渺茫,即便成功率是零,也絕不輕言放棄……。」

她時常帶著一籃水果來找我,每次都向我哭訴滿懷的恐懼。面對哭泣的她,我只能試圖拍拍她不停上下顫抖的瘦削肩膀。每回心疼地目送她一跛一跛離去的背影,我便質疑,與其讓她一輩子活在自卑和挫折中,是否當初不該救她?

「……歷經千萬次的失敗,險些從五層樓高的陽臺翻落下去也好;跌倒於平交道上,差點成為輪下冤魂也好;甚至是在強震突襲的午夜時分,被傷腳所累而無法及時逃出也罷;就像雛鳥摔得傷痕累累後,才學會振翅高飛,我終於能夠從名為輪椅的牢籠中飛出。相信還有許多像我一樣受盡挫折的鳥兒,正渴望著藍天。我不能自顧自地高飛,更應擔任起引導和鼓舞雁群的角色……。」

大約是意外發生的半年後,她似乎開始意識到,必須讓自己堅強起來。某次依然帶著水果來,告訴我打算將那次事件寫成書的想法。不論是否能順利出版?都想試試看。我為她勇敢正視傷痛的決心,由衷地感到高興,當然立即支持。她笑了,不斷地向我點頭致謝。看到久違的笑容,我也放心許多。

「……要能同時達到引導與鼓舞人心的目標,其實過程是相當困難的,我費盡心思構想,且不浪費片刻光陰來實踐理想。我知道,擔起這樣的工作並不容易,但這是不容忽視的社會責任。正因我熬過了無數苦難,所以最能體會什麼是徬徨和無助,即便這樣的工作,吃力而不討好,我也必須做。我要寫書,這是我的使命……。」

 

在書寫的過程中,她偶爾會探詢我的意見。我不擅長感性思考,很難給予答覆,見我沈默,她便不安地低下頭。有時會憶起不快的過往,而眼眶泛淚,卻又怕我看了,會為她擔心似地,隨即拭乾眼淚,並向我道歉。對於她的煩惱,我無從幫忙。如今有了能寄託全部心思的事物,相較先前一蹶不振的模樣,現在的她,開朗多了。之後,也因作品得到了出版社的肯定,漸漸脫離自卑。

「……曾經,我立志不再哭泣,淚水卻不聽使喚地流下,不是自憐悲慘遭遇,是喜極而泣。喜的是能順利達成任務,能讓許多人停止流淚,以微笑面對明天……。」

歷經一段時日,書終於順利出版。她帶著比平常豐盛的水果來,流淚向我道謝。不同於以往,她的臉已不見一絲悲傷。她將水果籃遞上來,在她喜歡的水果中躺著一本新書,書名就叫「傷痕」。看見封面上大方印著她的名字,我差點哭了。果然,那時能救下她,真是太好了。

「……我急於自立,打算不靠他人的幫助,將衣服掛上高架於陽臺間的曬衣竿,我撐著輪椅的扶手,與劇痛毫不妥協地,一點一點學習爬起、站立。摔倒了好幾次後,終能扶著牆壁站起來;我一時得意,踮起腳尖想搆到更高處,重心卻開始向低矮的欄杆偏去……。

在孤寂的深夜裡,突然一陣天搖地動。頭腦一片暈眩。還沒釐清狀況,我害怕得翻滾下床,床頭櫃的檯燈同時砸了下來,雖避開了直接命中頭部的危險,手掌還是被飛濺的碎片劃出一道好深的傷口。我捧著血流不止的雙手,跌坐在地,負傷的腿瞬間被疼痛麻痺。置於書櫃上的雜物不停摔落,剎那間堵去唯一的出口,逃不了,我只能坐在原地拚命祈禱……。」

為了與我分享成果與喜悅,她將書攤開,放在我面前,以迫不及待的口吻催促著我快點看。為了回應這熱烈的邀約,我細讀了她的文章。文筆很好,十分引人入勝。內容描述遭逢巨變的她,如何面對挑戰。並強烈地對比出,意外發生前後的人生,有了多麼明顯的落差。與其說是辛苦的人生紀實,反而更像感人肺腑的小說。只是書裡的情節和我的印象有所出入,她可能經歷過許多刻意刁難的關卡吧?!

「我所在乎的,絕不是收穫的多寡。我的文字若能將深陷絕望泥淖中的人們,一個個拉回充滿希望的世界,這才是真正使我快樂的泉源。我不在意將會付出多少代價?儘管被人笑傻,也樂此不疲。我必須不斷地告誡自己,絕對不能忘懷初衷。 ……。」

而後,出乎意料地,新書非常暢銷,她也成了備受矚目的新銳作家。她興奮地提著水果前來,和我分享讀者來信。讀者群大部分是年輕女性,內容多半是鼓勵性的話語。有不少人被她的文字所感動,其中也摻雜了幾封批判性質的書信。我本來有些擔心,這些尖酸又不留情面的文字會讓她受到打擊,所幸她在部落格上吐露接獲批評後的難過時,獲得了不少支持者的安慰和關切,讓她釋懷不少。

「……若我的聲音能挽救生命,不論成效多大,即使喊破喉嚨,也要讓心聲傳遍所有需要溫暖的地方……。」

近來書報雜誌和電視上,不難看見她的專訪,甚至時常受邀演講奮鬥歷程,開始了忙碌的事業生涯。難得幾次的會面,也相當短促,時常有電話催促她離開。無法頻繁地見面,有點寂寞,卻樂見她的成功

「……我是戀愛的信奉者,對於以濃烈情感鑄成的愛,始終深信不已,但這樣的熱情有時卻煉成了痛。最痛是相思,卻無法見得思慕之人一面。一邊想著如何逗他笑?一邊為他嘗試新改變,但靈魂一從幻想中抽離出來,卻得悲傷面對形同單戀的殘酷現實……。」

「我化妝會不會比較好看?」

她突然問我。因為最近少有時間能閒聊談天,讓我一時之間,反應不來她的問題

「我是不是有點老氣?」

她有點害羞地看著我,期待著我的答覆,但沒見過她化妝,難以在腦中浮現上妝後的模樣,因而遲遲無法回應。她期待落空似地搖搖頭時,手機鈴聲突然響起。她笑容靦腆地接起電話,然後雀躍地走了出去,表情很幸福。

上次會面是多久前的事了?再次見到她,我感到有些驚訝。她變得比受傷前更具自信,穿著打扮也時尚多了,甚至毫不避諱地穿起迷你裙。或許是我的錯覺,腿上那道傷疤好像變淡了。

「疤痕的顏色不夠深,電視螢幕上不容易看得見,真令人苦惱。」她摸摸大腿並皺著眉頭說。

今天,她的手上依然掛著水果籃,與平時不同的是,身旁多了個男人。

 

水果籃比以往豪華許多,她費了番氣力,放到我面前,便轉過身和那名男子有說有笑。談話內容是關於那部「小說」翻拍成電影的宣傳活動,以及下一部作品的策劃事宜。我沒聽她提過有關新作的事,但看來似乎已有一定進度了。她抬起頭對男人展露笑靨,頂著妝的笑容,很甜美。

這次,她沒和我談話,停留的時間也更加倉促。

離開時,她朝著我合十一拜後,收起供上來的水果。男人挽起她的手,刻意放慢了腳步,配合她的速度,步出了大門。

「……直到最後一刻,他仍全心護著我。在他離去後的日子裡,我仍每天去和他說話。與從前一樣,我滔滔不絕,他安靜傾聽。但即便我再怎麼努力地想將思念傳進他的世界,依舊無法跨越這層隔閡。好想把滿懷的感謝與愧疚告訴他,可是他已永遠不在。懷念他沈默的溫柔,懷念他僵硬的擁抱,懷念在他寬敞的懷裡入睡。他以生命作為代價,從死神手中換取我的未來。我不埋怨腿上的那道傷,那是他留給我最後的、全部的愛,我要一輩子守護這份愛,我要用他賜予我的性命,好好地活著;將他放在心裡,好好活著……。」

這是讓她一舉成名的書中,最廣為眾人討論的一段。

兩人離去的腳步聲,迴盪在耳際,我再度感到迷惘,當初真的應該救她嗎?

這個我以生命守護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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