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傭

1.

拉努收到老師寄來的信了。

在那天空下著小雨的清晨,她照例在六點半時拉開家中的鐵門,撿起報社送來的報紙,順手掃了一下昨夜廊前吹落的枯葉。發現有張信,雜揉在落葉堆裡,被風捲在盆栽下。

應該是昨天傍晚寄來的,可是她卻沒有發現。拉努細細把信紙攤開,試圖平撫紙張被吹皺的痕跡,她一字一字讀著上頭的一個個英文字母,有些緊張,又有些陌生,太久沒使用這些文字,有些片語她竟突然不知如何解釋。

拉努悄悄把信收在自己的枕頭之下,心裡有些欣喜,把信封反反覆覆摺疊了好多次。她知道老師是答應她的請求了。寧靜的房間裡,拉努的鋪榻與阿嬤的床就僅隔著一層被裝訂的木板,她的視線從門縫裡飄向阿嬤熟睡的臉龐,濃厚的鼾聲中,阿嬤眼角上的魚尾紋鬆鬆垂下,雙唇緊扼,似乎若有所思。近一年來,拉努只敢在這獨醒時分,仔細瞧視阿嬤的臉。平常阿嬤醒著的時候,她多半低頭快走,阿嬤的言語裡有一種壓迫,眼神裡有一種銳利,直針她的心。

儘管如此,她知道接下來這段日子和以往還是沒有甚麼太大的改變,心裡卻開始覺得有些奇妙的不同。她有一種「等待」可以依靠。這像內心有一道光,好像不斷跟著直直走就可以到達麥加。拉努輕輕走出房間,想起還有很多衣服浸在陽台,等她去吊掛。

2.

每天早晨起來,孝威總是由窗上陽光的角度,來判斷今日天氣的好壞。他已經熟諳不過,他房裡的窗是面向北北東方,只要陽光強一點,就能直射到木質的地板上,那代表是個晴空萬里的好天氣;反之,若入射至房內的陽光亮度不高,則大該會是個多雲的陰天。

今天他卻覺得臉上有一種不熟悉的熱度敷在雙頰上,他揉開惺忪的睡眼,竟發現陽光如此刺眼,光線穿過半掩的窗簾,直搗他的白日夢。不對,孝威忖度了一下,問題不在陽光,而是窗簾,那條塵封已久的簾幕不知何時已經被人洗得剔亮透白。孝威心中有個大概的底,十之八九,是拉努洗的。近來看她總是忙東忙西的,好像有很多事怕做不完、或來不及做。臉上亦多了一些神采是以前未見過的。

 

孝威是家中唯一略懂英文的人,當初拉努來時,人生地不熟,剛學的中文也鄉音頗重,溝通時常需要孝威在旁邊把叔叔的指令翻譯出來。孝威因求學寄居在叔叔家,阿嬤也住在此,拉努是阿嬤的第四個外籍看護工,去年初到台灣,這是她第一份看護的工作。

阿嬤年輕時生了六個孩子,孩子們長大後便四散打拚去了,留下空蕩蕩的家給老人家獨守,後來創業失敗的六叔叔,最後選擇回到這幢老宅。為了要照顧年邁的阿嬤,避免白天無人在家的窘境,六兄弟決定請外籍看護工來照顧母親。起初阿嬤總是一口反對,但拗不過六個兒子的執意,於是緘口不再多言。

拉努來自赤道的印尼,一身深黑的膚色,眼窩微凹,頭髮短得俐落,看起來不過二十初頭。孝威還記得她剛來時那害怕靦腆的模樣。

「孝威啊,你過來,幫我告訴她,每天除了照顧阿嬤之外,還要打掃房間、洗衣服,傍晚五點一定要記得倒垃圾。」叔叔示意孝威把話翻譯給拉努。

孝威其實有些緊張,他不過是個高一生而已,如何把話流暢的表達呢?拉努在旁卻直盯他的眼,彷彿孝威的嘴裡有她可以抄寫的答案。

「嗯……Take care of grandma,do the laundry,clean the room,and take garbage away at five pm,ok?」

「是的,老闆」拉努笑笑地回答。

當有時孝威翻不出英文時,苦苦撓頭不知該如何解釋,拉努便跑回房間拿出一本泛黃的小冊子,裏頭是依照英文字母排序列表的小講義,狹窄的幅面擠了三種語言在裏頭,依序是印尼的方言、英文以及中文。上頭還有許多用原子筆塗過的痕跡,據說當初引渡到台北,留居在仲介那裏時,就是跟著一位印尼老師,拿著這本小冊子學起中文的。

可是阿嬤並不喜歡不會講台語的人。拉努中文都講不好,更別遑論是台語了。每每拉努試圖要牽起體胖的阿嬤到廁所洗澡時,總被阿嬤視為蓄意要捏她的手。

「夭壽喔!捏這麼大力!」

「阿嬤…….不是啦……要去洗澡。」拉努解釋。

「你走,賣動我的手。」阿嬤勃怒。

3.

孝威正在樓上讀書。忽然樓下傳來一聲尖銳的叫喊,然後一串不堪入耳的三字經隨之而來。孝威奔趕下樓,迅速衝入阿嬤的寢室,只見阿嬤氣急敗壞、用罄力氣地癱在床上,緊執黑枕,要丟向拉努身上。拉努身著一條長掛白絲巾,從頭到腳幾乎掩蓋,近額的地方還圈了一環黑色綢帶。孝威頓時明白,她剛剛正朝著麥加的方向作拜功。拉努顯然對阿嬤的反應嚇呆了,不知發生甚麼事,破損的可蘭經散落一地,她著急地把它們拾起,塞進一旁的枕頭下,眼淚被驚恐逼得簌簌流下。

「你是要詛咒我快死一死,是嗎?沒代誌穿白簑,真惡毒!」

「……」拉努抽咽。

「不是啦,阿嬤,伊沒歹意……」

「你都沒看,伊跪地向我一直拜一直拜,我是欲叫伊給我拿水才看到。沒我豈會開伊的門?」

房間的那道木板被詈罵聲彷彿也振得轟隆嘎響,一道木板多麼諷刺,將兩個朝夕相處的人阻隔在最遙遠的兩端。這件事驚動了拉努的印尼老師與仲介來家裡一趟,叔叔和仲介在一旁向阿嬤解釋伊斯蘭教的習俗,阿嬤卻仍看起來火氣未消;拉努則被印尼老師拉到廚房一隅,兩個人面色凝重地用方言交談著。孝威經過時不經意的窺探了一眼,好似仍可以看見拉努眼眶裡泛含的淚光。

4.

拉努每天努力做著許多的事,想要藉此來稍稍減緩心中的那份期待,或者說,她十分害怕那份期待落空。但日子一天天過去了,事情仍然沒有消息。

老師不是在信裡答應她了嗎?為何至今仍沒有任何動靜?她忍不住偷偷打量這個家裡的人一舉一動的目光,希望他們好像會突然想起甚麼重要的事和她商量──但又十分退縮地祈求甚麼事都不要發生。

拉努今天推著菜車到市場,老闆交代她今晚有親戚要回來,得多煮點菜。她沿著茄冬樹下走,許多熟悉的面孔也都相聚在這條路上,來來回回穿梭,這些外勞有些人推著阿婆,有些人牽著阿公,有些人抱著小孩,有些人遛著一隻狗……。她們彼此互相點頭,偶爾也開口道聲招呼。拉努卻常常是沉默的,她知道,當她一開口,濃重的印尼鄉音便會完全顯露,因為在台灣,一個人工作資歷不是靠一張紙,而是有沒有一口純正的國語或台語。而這樣的口音,往往注定著不斷遷徙的命運。

拉努望向台灣的天空,竟發現藍得如此透澈。在印尼,這樣的天空是少見的。她記得雅加達的上空,經常有一股霾害籠罩,灰灰濛濛的,像被一個巨大的漩渦給滯留。那些煙霾,來自被焚燒的雨林與工業的廢氣,卻也像是指涉著拉努老家的命運,永遠有一塊黑幕無法褪去,沒日沒夜追趕在拉努的背後。

拉努也曾讀過一點書,可是中學還沒畢業也就不得不出社會工作了,至今離開印尼快一年,打回家的電話卻寥寥可數。她不敢頻繁地聯繫家人,只有按時把錢寄回去,然後強迫將自己的情緒安頓,讓內心歸於平靜。她多麼害怕電話的另一頭響起的是自己孩子挨餓的哭聲;她又多麼害怕電話另一端的母親不斷向她抱怨著生活的辛苦。那麼她將會崩潰,毫無力氣面對在台灣寄人籬下的工作。

可是有時候她還是在暗夜裡私自抽泣,甚至感到憤懣不平──她竟得撐起別人的家,來扶養自己的家──老天開的玩笑竟如此讓人難以理解。但她也並非沒有試過去愛阿嬤,她總是在清晨,重新、仔細地凝睇阿嬤的臉,試圖忘卻她對阿嬤所懷有的恐懼。只是阿嬤總用那狠戾的眼神,充滿尖銳的芒刺,告訴她:妳始終只是個外人。那她到底又該怎麼辦呢?

 

市場的喧囂漸漸地佔據了她的耳朵,拉努回過神來,目光聚焦在攤販五顏六色的蔬果上,走在人群裡,她告訴自己,或許今晚她可以煮幾道拿手的印尼菜。

5.

夜幕低垂,華燈初上,孝威趴在窗口望著向晚的街道,尋找熟悉的人影。他爸媽說好今天要北下來看他,已經兩個月沒見面了──這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說不在意是騙人的,但硬說是想念卻讓他自己感到矯情。

總是這樣,孝威以為離家求學將會是自由的開始,當初卻沒料到,這其實不過是心理上一種逞強在作祟,想藉由孤立,來達成某種自立自強的假象。若是佛洛伊德,他會怎麼來解釋這種心理呢?難道一切複雜難以解釋的狀態,最終都只能歸咎於潛意識的趨使?

下來客廳,餐桌已經鋪好了報紙,一盤盤菜餚陸續端上桌。孝威進廚房幫忙款備碗筷,看見拉努在抽油煙機下汗流浹背的攪動鍋鏟,不禁調侃:

「怎麼在室內也像個落湯雞?」孝威問。

「嚐嚐看啊,老闆。」拉努把一道菜推到孝威的面前。

盤裡是一個個蛋汁煎熟如餅皮的的同心捲,小小的形狀就像外面賣的奶凍蛋糕的縮小版一般,澄黃的煎蛋上還淋了一種醬料,顯然印尼特製的香料。孝威吃了一口,最讓他感到不適應的是那辛辣的醬料,似酸似辣,有種濕熱的氣息。

「這辣醬哪裡來的?」

「就巷口那家賣印尼的shop啊!」

孝威又偷嘗了另一道菜,外皮加了麵粉經過煎炒的食物,像丸子般放在吸油的餐巾紙上。咬開內餡,裡頭是碾碎的馬鈴薯泥,熱呼呼地直冒煙。孝威比較喜歡這道菜餚,乾爽而不膩口,跟麥當勞的薯條完全不同。聽拉努說,這幾道都是她們小時候常配飯的主食,因為糧食作物較便宜,她們都是吃著這幾道菜長大。

這時門外響起了電鈴的聲音,有人來了,孝威趕緊前去開門。原來此時外面已經飄起了雨,孝威解下鐵門的鎖,看見他的父親與母親佇立在外頭,兩人髮上都沾著斗大的雨珠。兩個月未見,孝威試圖拼出他印象裡的父母親,藉由時間去比對,但又懷疑起,究竟他的記憶裡有那些圖像是可以信任的?

「孝威,近來可好?」父親問。

「還好,一直在讀書,好像日子就這樣過了。」他聳聳肩地回答。方才孝威其實想過許多想和父母講的話,但一見面,卻突然甚麼話都忘了該怎麼說。

6.

「媽,我轉來啊。」父親向阿嬤招呼,母親也一邊附和著。

 等待拉努把湯也端上來,三四人便沉默地開動了,爸媽招呼拉努一起來吃飯,她卻婉拒,獨自端著碗筷到廚房吃著。

 

「你小弟最近不知跑兜去,每天不到九點、十點,不見人。」阿嬤抱怨。

「是嗎?你咁有卡電話給伊?」父親問。

「卡手機有啥用?伊攏嘛喝加醉茫茫,不知低講啥!」阿嬤接續著說。

「你都不知,我早時啊天光光,一個人和她作伙,有哇痛苦。伊牽我去便所,攏用捏呢!你看,手攏給伊捏成紅腫腫!」阿嬤指向廚房的拉努。

「媽,你奈這樣想,人第一次來,不會使力啊!」

「白賊話,攏欲一年啊,夠敢講。」

也總是這樣,阿嬤一抱怨起來,就像勢來難擋的堰塞湖潰堤,沒有人能夠阻撓。阿嬤在父親回來,或者任何叔伯回來過節時,定要數落拉努幾句,好像如此一來才有源源不斷的話題可以接續。拉努刻意躲在廚房,雖然聽不懂阿嬤在說甚麼,但聽那喝斥的語氣也明白──是針對她而來的。母親轉開電視,偷偷把新聞的聲音轉大;父親眼睛閉著,唯唯諾諾地應答,客廳裡彷彿有蚊子在嗡嗡地鳴著,一直、一直不斷地繞著孝威的耳朵。

7.

外頭又傳來一些聲響,家門被打開,是叔叔回來了。然而,他卻散發著一身強烈的酒臭。六叔醉醺醺地脫鞋,一副爛醉的模樣,連找一張椅子坐下來都顯得踉踉蹌蹌。

父親趕緊上前扶去,問:「怎麼喝成這樣呢,你?」

「就……就……」

未等到叔叔語無倫次地答完,阿嬤劈頭就先罵:

「這個不肖子!整天只知在外頭飲酒作樂,裝少爺。」

乍聽到這句話,六叔一時怒火也升上來,燎原般一發不可收拾,舉起右手握著的空瓶,作勢要砸上去。父親大聲遏止,緊抓叔叔的手,連母親也趕忙站起身來,把那手中的酒瓶抽掉。

「整天唸唸唸,人聽了咁沒鬱卒?」六叔吶喊。

「回來親像點火咧,啪一聲就走去樓頂,你咁有關心……」

「媽,賣夠唸伊啊。」母親在旁試圖勸阻。

「你咁有關心你媽身體安怎?」

阿嬤也開始幽幽地啜泣起來,臉始終朝著飯桌沒有任何表情。

六叔強應。「人拉努攏叫印尼老師來講,伊不欲做啊,欲轉去,哪一個外勞仔不是給你逼到走了了?」

「走啊,我不需伊來苛待我!」

「媽,你就賣夠講啊。」父親苦勸。

阿嬤的臉上淚流不止,嘴裡卻仍不斷唸著:「恁們回來攏親像點火咧!」,好像仍有滿肚子的怨苦尚未訴盡,好像一個衰老的暮年對著流水獨自憤恨。

 

叔叔被父親強押上樓,母親一邊叫著拉努趕緊把飯菜收拾收拾。這時孝威才意識到,阿嬤心裡所包藏的,與其說是滿肚子的怨,不如說是滿肚子被偽裝的空虛。

他想起佛洛伊德,難道一切複雜難以解釋的狀態,最終都只能歸咎於潛意識的趨使嗎?那麼阿嬤施加在拉努身上的怒氣,難道是面對兒子們的離開一種感到孤獨的轉嫁?

每個人在這個家裡,都恍如一隻疲倦的獸,進行無謂的困獸之鬥。

8.

拉努要離開的消息很快六兄弟都知道了,只是沒有人想再開口去提。他們想,在拉努親自開口之前,或許還有一些轉圜的空間。究竟該拒絕拉努的請求呢?或者讓她離開?這兩邊的選擇都令父親他們傷腦經,畢竟,一旦拉努離去,阿嬤的安養問題勢必又成為一顆懸空的未爆彈。

孝威坐在窗口前,看著外頭因入秋而落葉的茄冬,枝幹上金黃色的闊葉被風吹得稀稀落落,鋪滿整個街道,就好像是昭示著生命的興盛與衰落,在那交替時一種寂滅又壯麗的美。秋天這個奇妙的季節,孝威思索,或許在於它將許多矛盾的事物縫合入諧和的狀態。萬物將沉入漫長的冬眠,北風卻要乘勢而起,獨攬纛旗;在當一切都蕭瑟至似乎要靜止、終止的時候,時間卻仍從季節的縫隙裡,緩緩地鑽、潺潺的流,而流洩出另一個循環的開始。偶爾我們憑藉著外在的世界,試圖去消抹內在的矛盾,卻發現兩者其實從未消失,然而那就是生命最真實的狀態。

孝威突然想寫一封信。

9.

在那浮著淡淡雲翳的午后,拉努沿著茄冬樹從市場走回來。她望向那如漏洞般的天空,沒有雲遮蔽的地方流瀉出蒼藍的顏色,她如頓時了悟般,想起了她的家鄉雅加達──即使沒有如此湛藍的天空,卻有一片蔚藍無比的海。

而她的目光隨即又發現有一封信被塞在門縫上,一封未署名的信。

拉努感到納悶,照慣例應該在傍晚左右,郵差才會將信送到這,今日如此之早,令她有些摸不著頭緒。她輕輕沿著封頭撕開,抽出一張寫滿英文的信紙,小心按壓,平撫上頭被門縫壓皺的痕跡,然後順著摺痕一疊一疊地打開。她一字一字讀著上頭的英文字母,有些訝異,有些忐忑,又有些雜感難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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