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抓賊

五、六歲的時候,鄰居的房子突然變成警察派出所,來了個胖胖的警察,負責張羅設置。

工人在屋簷和門楣之間,釘了一塊漆繪好的木板,上面畫著一隻展開翅膀的鴿子,跟警察帽子上的徽章一模一樣。另外,又裝了個伸長脖子的燈座。

我們這種偏僻的鄉下,不是小吃店,也不開雜貨鋪子招攬生意,沒事兒在屋外弄一盞電燈,看來確實比一般住戶氣派。更沒料到,那旋上燈泡的燈座外面,還特地多罩個紅色的玻璃球。

玻璃球原本像顆剝了皮的大柚子,電燈師傅跨坐在長條椅上,用毛刷朝玻璃球內面塗抹一層薄薄的紅漆。等到夜黑,白色大柚子立刻變成紅燈籠。

除了這顆獨特的紅燈籠,派出所後方菜園和遠近的稻田裡,很快豎起一列望不到盡頭的電桿,一根根浸過柏油的圓杉木,黑得冒出汗珠。每根電桿靠近頂端部位,都用粗壯的螺絲栓上橫木,橫木兩頭各站著一粒白瓷礙子。兩條同樣望不到源頭的紅銅線,分別騎在白瓷礙子的脖子上面,一路閃爍傲人的金亮。

村人心裡不免嘀咕,大張旗鼓地栽下那麼多電桿,還拉來那麼長的紅銅線到派出所,究竟要做些什麼?

那個年代,村裡半數家庭已經裝了電燈,派出所那間房子也不例外。點亮電燈所需要的電線,早從高高的電桿上像溜滑梯般被拉下來,躲進屋簷下攀住兩路倒掛的礙子,挨家挨戶去串門子。派出所如今幹嘛還要新栽一排電桿,再拉上兩條紅銅線?真奇怪。

路邊擺攤的阿接哥跑去問那個胖警察,從胖警察口中才知道那一路電桿和電線是專門用來接通派出所的電話。至於什麼是電話?胖警察告訴阿接哥:「電話是一種機器,可以讓兩個不住在一起,也看不見對方的人互相交談,我說你聽,你說我聽,甚至雙方吵架鬥嘴都行,都能講得清清楚楚,聽得明明白白。」

胖警察這一番說明,簡單扼要,足夠讓阿接哥裝模作樣地像個有學問的專家,逐一為心存疑惑的村人講解大道理。至於為什麼非得跟電燈分家?阿接哥並不了解。他只能自作主張地把道理延伸說:「可不是嗎?這一頭有人講話給那一頭的人聽,那一頭的人要說些什麼讓這一頭的人知曉,必須一來一去,一往一來,所以那電桿上非得牽兩條紅銅線不可。如果,那些來去的話語統統擠在一條紅銅線上,便會像故事裡說的,村頭村尾兩頭羊搶著過獨木橋,肯定面對面撞個正著,不掉下河去才怪。」

阿接哥和絕大多數的村人,都沒讀過書。如今他能懂得什麼是電話,大家當然不能輸他,於是胖警察和阿接哥這一番開示,彷彿給村裡的大人小孩來個醍醐灌頂,每個人自以為一下子全明白了。儘管心裡頭仍有些糊塗,也不能不以為清清楚楚。

幫派出所裝電話和裝門燈的師傅,並非同一個人。電話師傅比較年輕,開口閉口都管胖警察叫長官,他花了不少時間把電話釘牢在牆壁上。

這電話由一塊木板、兩個木箱組成,上頭大一點的長方形箱子,並排旋緊兩個腳踏車鈴鐺,活像人臉上一對瞪大的眼睛。兩眼之間,夾著一根比火柴棒稍大些的小棒槌。師傅說,有人打電話進來,它會左右擺動,敲擊鈴鐺通知大家。

鈴鐺下方,可能是師傅忙忘了在這電話臉上裝鼻子,竟然直接噘起一個喇叭嘴。木箱兩側該長耳朵的位置,長出一對不一樣的耳朵。左邊是一支轉動的搖柄,想要和誰說話,先轉動這個搖柄,透過紅銅線傳出訊號,去敲響遠方總機的鈴鐺,總機才知道幫你轉接;而箱子右邊,吊掛著一支模樣像手電筒的,是隨時可以拿下、掛上的聽筒。

至於下面另一個較小的方形木箱,外表沒有任何裝飾,裡面擱著兩個鳳梨罐頭似的大電池。

年輕師傅接好電話及電池的線路後,快速地搖了幾圈搖柄,一面拿取聽筒貼住耳朵,一面將嘴巴對準那噘起的小喇叭,嗚嚕哇啦的講了一陣。接著掛回聽筒,要他那個胖長官試試。胖警察同樣搖轉搖柄取下聽筒後,對著那個小喇叭告訴總機,說他要向分局督察報告設置派出所的進度。

如果他們不是警察,不是裝電話機的師傅,這些經過看在我們這群小孩子眼裡,總覺得有如變魔術的和收驚的紅頭司公在裝神弄鬼。等到各自回家,有的阿公阿嬤聽到相關描述時,還是有人堅持,除非那個裝了大眼睛和大嘴巴的木箱子,大到可以躲進人應聲,否則便是那胖警察在唬弄小孩子。

到了第二天,我們在派出所門口的石子路上玩得正高興,突然一陣鈴聲響起,像雲朵上跳下來個神仙,揮動手裡的拂塵施出定身法術,瞬間將整群戲耍嬉鬧的小猴子,包括附近擺地攤的阿接哥,全都凍在原地,一起轉動腦袋,向派出所方向睖瞪著眼珠子。

胖警察倏地站了起來,圓滾滾的肚子把剛拉開的抽屜猛地頂了回去。當他取下電話機聽筒那一剎那,鈴聲戛然而止。接著便看到胖警察站在電話前,必恭必敬的對著喇叭嘴,「是、是、是」應個不停。好奇心卸掉枷在孩子身上的魔法,一窩蜂朝著派出所攏去,每個人都想把耳朵貼近話筒,但胖警察個頭大,我們又長得不夠高,只能隱約聽到有個人在很遠的地方說話,彷彿有隻尖嘴蚊子在頭頂盤繞。

就在胖警察一邊猛點頭,一邊對著話筒不斷地重複著「是是是」、「知道知道」的當兒,阿接哥逕向派出所屋後奔去,孩子們便一個接一個跟著鑽到屋後菜園裡,去盯住那兩條架在電桿上的紅銅線。

每個人把視線儘量往天空裡瞧,阿接哥把頭歪過來歪過去,又忙著張開十個手指頭爪子般地胡抓著乾草似的亂髮,表示他看不出什麼動靜,就調頭走了。

還是我們小孩子眼尖,大家都說看到那兩條綁在白瓷礙子頸脖上的紅銅線,會有一陣一陣細微的顫動,同時閃爍金亮。

可惜瞧了大半天,也僅僅是那似有似無的顫動和閃亮,再沒發現其他任何動靜。既沒看到胖警察和對方的話語在銅線上跑來跑去,更不曾聽到任何說話的聲音從紅銅線上跌落下來。

倒是有幾隻麻雀,照舊氣定神閒的站在不遠處的銅線上聊天,等我們逼近了,才不慌不忙地把尾羽朝下點了點,撇下鳥屎再振翅飛走。

回到胖警察辦公室,他已經把公路局班車丟下來的報紙攤在桌上,拿著一支紅筆仔細的閱讀。我們攏過去問他,剛才講電話時,可曾在電話裡聽到吱吱喳喳的麻雀叫聲?

胖警察先是把被肥肉擠得細細的眼睛,逐一地掃描我們,順便朝牆上電話瞧了一眼,隨即抖動肥碩的雙下巴,張開嘴哈哈大笑,反問說:「你們這些小鬼,怎麼知道我們那個分局長講起話來像麻雀叫?」

等我們把這回觀察結果,告訴天天窩在村長雜貨店走廊下棋的大人時,竟然也引發他們一場議論。

有人說:「不可能!絕對不可能!紅銅線那麼細,什麼話走在上頭能不摔下來?一定是你們年紀小還沒上學,跟我們這些沒讀過書的大人一樣,聽不懂那些北京語!」

還有人斬釘截鐵地推論:「警察派出所裝那兩條紅銅線,應當只是作作樣子,耍點威風,騙騙我們這些憨百姓。要不然電燈姓電,電話也姓電,兩個同宗,讓電話和電燈的電走同樣的線路不就行了,何必抓貓過戶限,多費一番手腳?」

「嗤!」村長顯然不認同這樣的說法,他說:「木頭桿子和紅銅線能耍什麼威風?人家那麼做一定有他的道理呀!再說,電燈的電會麻人,電話和電燈接在同一條上,誰還敢去接電話?」

那個說電燈和電話同宗的老人,意猶未竟地補充:「我還是認為警察在嚇唬我們。聽說他們好的沒學到,卻跟日本刑警學到接電線麻小偷,麻得小偷哀哀叫,不得不乖乖招認。派出所牽來兩條紅銅線,目的就是為這個呀!你們還不相信?」

有人跟著猛點頭表示認同,還說:「如果說講話要用到電線,現在我講你們都在聽,村長講的我也聽得到,中間怎麼就不用牽什麼紅銅線白銅線?真是騙我們鄉下人!」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面紅耳赤的爭論個半天,似乎已經忘掉棋盤上的將士象車馬炮。最後才由村長下了個結論說:「會花錢豎那麼多電桿,牽那麼長的紅銅線,肯定有那個必要!這電話絕對是用特別高強的技術所做出來的科學機器。否則,胖警察和他上級通電話,隨便人站在電線桿下面便能把話聽光光,怎麼去保密防諜?」

隔沒多久,鄰居當中出了一個中學生,這個很會讀書考試的大哥哥,是我們這群小蘿蔔頭的活字典,很多事他說了算,不管說神說鬼我們都信。當他看到大家對電話那麼感興趣,便告訴我們說,電燈和電話雖然都有個電字,但它們的原理並不相同。而且電燈是一個叫作愛迪生的美國人所發明,電話則是英國人貝爾發明的。

可最後那句誰發明的話,還是讓我們半信半疑。理由很簡單,不管那發明家是愛男生愛女生,或是背著兒背著孫,我們都知道美國和英國離我們台灣十萬八千里遠,還隔著很大很深一片大海,這兩個紅毛仔又不是神仙,怎麼可能找來那麼長的紅銅線牽到我們村裡來?

村中老老小小對電話的諸多議論,一直等到派出所裝好電話好幾個月後,自動平息了。原因是,這電話終於彰顯了大大的神威,村人甚至認為,比海邊王公廟裡的三太子還厲害千百倍。

話說某天清晨,阿春姨才放出圈養的雞群,立刻被一個騎腳踏車的過路賊抓走兩隻大閹雞。站在路邊尿尿的阿接哥瞧見,原以為是宜蘭街市場來的雞販,卻見那偷雞賊發狂似的奮力踩著腳踏車離開,朝宜蘭街的方向奔馳。等阿接哥察覺不妙,連聲高喊:「抓賊仔哦!有人偷抓雞,大家趕緊出來抓賊仔哦!」那賊已經不見了蹤影。

阿春姨跑去叫醒胖警察,要他趕緊騎腳踏車追偷雞賊。上身還穿著衛生衣的胖警察,睡眼惺忪地用雙手搓揉著臉頰上兩坨麻薯般的肥肉,一面溫吞的安慰阿春姨說:「莫急,莫急!」

阿春姨氣急敗壞的喊著:「賊仔已經跑得不見人影了,還教我莫急莫急?那可是我留過年的閹雞哩!教我怎麼能不急?」

胖警察穿上搭晾在椅背的制服,並沒有照阿春姨的意思把腳踏車牽出去追賊,反而轉身去搖電話,嘰哩哇啦地把情況對著電話上的喇叭嘴講了一通,就叫阿春姨回家等消息。

阿春姨哪肯罷休?她氣呼呼的繼續催促胖警察騎腳踏車追賊,卻發現胖警察並不搭理,她只能一個人氣得渾身發軟,癱坐在辦公桌對面的藤椅上。

胖警察說:「那妳就在這兒歇著,我去幫妳泡一壺茶。」

二十幾分鐘過去,阿春姨嘴裡不停地叨念著那兩隻閹雞是她的寶貝,是她花了很多功夫才養大牠們,胖警察也只能夾帶著些許睡意陪笑臉。

等到牆上電話響了,胖警察對著電話上的銅喇叭嘴點頭稱謝後,轉身笑嘻嘻地告訴阿春姨:「我說莫急莫急可沒騙妳,妳的閹雞寶貝找到了!那個偷雞賊還來不及踏進宜蘭街,在變電所橋頭就被抓到了。」

於是,電話會抓賊哩!管你偷雞賊跑得再快,快得像孫悟空,也跑不過電話耶!這些話經由阿春姨的嘴巴四處嚷嚷,很快便讓全村的人見識到電話的厲害。

阿春姨還說:「那電話真是神奇,初一十五不用對它燒香也不用奉茶,年節不必拜四果也不必準備牲禮款待,竟然比廟裡的三太子靈聖,偷雞賊跑得再快,跑得不見人影,電話照樣能抓到他。嘿,哪天等我老尪發了財,一定在牆壁上裝一台!」

裝電話,很快成了一些村人的日夜想望。雖然,他們始終想不出來裝好電話以後該打給誰?

若是被逼急了,幾乎所有人的答案都是:「至少可以打給胖警察,請他抓賊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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