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札的秘密

 

湛藍的天空潑濺著浪花般的雲一望無際地在眼前綿延,面對如此美景,我卻沒任何心情欣賞。

我蹲在港口碼頭上舒緩剛剛暈船的不適,一邊思索著毫無頭緒的下一步,下意識地抓緊手上那本泛黃的手札。不久前,我全然不知它會成為解開一切謎題的鑰匙。

幾個禮拜前,外婆過世了。

小時候,我是那樣地喜愛外婆,三天兩頭便吵著要母親帶我去外婆家,外公很早就過世了,僅有外婆獨居的屋宅卻不因此減了任何個有趣的要素,與一般人所想的暮氣沉沉的傳統老人住所不同,外婆家是座彩虹城堡,有別於由灰暗單調的水泥牆壁和柱子,外婆家的無裡不外漆滿了鮮艷卻不失優雅的顏色,流線型的木造扶手直通外面的小陽台,放眼望去是一座繽紛的小花園,而穿過明亮色調的長廊打開隱密的門,那是外婆的工作室,也是公主的閨房。她是個藝術家,儘管並不著名,在年幼的我眼中,她那雖布滿皺紋的雙手卻始終青春有力,是開啟絢爛幻想的大門,創作出一幅幅生氣又創意十足的畫作,記憶中,   外婆總是那般活力、充滿生氣。

沒料到在我出外求學那短短幾年間,精力充沛的外婆如花季已過般急速凋零,接到消息,我便告假奔回家。不可置信地踏進病房,外婆就如一朵乾燥過頭的壓花般,躺在冷白的病床上,連呼吸都顯得有些吃力。

幾年的時間已讓我對她感到生疏,但在看見她對我漾出如往常一般的笑容後,便有如回到童年那跟著外婆的屁股猛打轉的年紀,我緊咬下唇,忍住眼中那酸酸熱熱的感覺,蹲在病床旁,努力地正視著她。

意外的,外婆沒有說些什麼,只從旁邊的抽屜緩緩掏出一只老舊的手札,小心翼翼地遞到我手中,沙啞地囑咐我收好,便疲憊地睡著了。

我輕輕替她拉好被子,在外婆額上吻了下後離開,關上房門時,我依依不捨地再看了外婆好幾眼。

豈知那是我見到外婆的最後一面。

外婆靜靜地走了,奇怪的是,我並沒有流淚,站在病房一角,恍惚地看著痛哭的母親,或許是要找個哭泣的理由,我翻閱起手札,卻在褐黃的紙頁中,發掘到了外婆不為人知的祕密。

儘管被稱作是大膽或是魯莽,但為了探究手札中的謎團,沒多久後,我便開始籌劃做準備,幾個禮拜內,便搭著飛機,遠渡重洋到了筆記裡出現次數頻繁的地方。

美國麻薩諸塞州所轄的一座小島,灰色貴夫人-南塔克特。

 

揉了下太陽穴,支起已舒適許多的身體,我打開手上的筆記本,循著模糊的方向開始前進。

出發前瀏覽過手札中的幾篇文章,得知這似乎是外婆年輕時在島上習畫時的日誌。上頭記錄著在這兒生活的點滴事情,雖然都不是什麼大事,但從札中情意真摯的文字裡,彷彿也感受到外婆是如何喜愛這座島嶼。

小時候,也常聽母親提起,在那思想封閉、女子無才便是德的時代中,外婆猶如畫布上面那一塊突兀鮮明的斑斕顏料,她如同一般女孩,一樣學習家事、紡織和下廚,也學男孩子般爬樹、抓魚、去竹林中探險,甚至還會路見不平的地和人打架,且極少輸過,家人雖對她那豪放的個性感到頭痛,但也莫可奈何。直到外婆以優異的成績完成學業後提出想出外習畫的要求後,在家裡引起軒然大波,最後妥協的結果,是外婆得以出國學畫,但在一年後必須回來,立刻和指定的對象結婚成家。

外婆選定了風景宜人的南塔克特島,專心的鑽研畫技。在這段時間內,她認識了一位當地的畫家,投緣的兩人很快便墜入了情網。

外婆終仍回臺灣,可以想見情感深厚兩人面臨分別時,是何等痛苦?

手札中,有著絕大篇幅描述著兩人的愛情,雖然外婆沒有開口,但我知道外婆要我做什麼。

我瞇著眼仔細看過老舊墨水留下的筆跡,便挺身探訪上面的地址。

 

走了許久,火辣的陽光調皮得從背後攀到頭頂上,我抹抹汗,和手中的手札乾瞪眼。

是,我承認,我不是很會認路,連住家戶附近都不甚清楚,更何況是一座人生地不熟的小島?

我欲哭無淚,早知道,就算用拖的,也要拖個人跟我一起來……但我知道,沒有人會陪我來,在他們眼中,這只是件胡鬧的事。

正當我考慮走回碼頭,向看似親切的水手們問路時,眼角瞥見小徑旁的蒲公英花田中有著忽明忽滅的一點湛藍。

我好奇地湊上前,赫然發現高過腰際的花叢裡,一名少女蹲在那兒,約莫十七八歲,過腰的燦金秀髮,一套碧藍的連身洋裝襯出她纖細身材,但更吸引人的,是少女露出的專注神情,和持著炭筆,在雪白畫紙上勾勒出一半的蒲公英。

我不免看得入神,以致沒發現女孩疑惑地看著我。

「你幹嘛一直看我啊?變態。」剛剛心生的好感瞬間被撕成碎片。

小妹妹,說話要有禮貌一點喔,妳長得還蠻可愛的啊,口出惡言破壞妳

美好的形象……我倒沒笨到把這段話說出來,因為她仍舊用著看怪人的眼光,上下打量著我,心中一慌,急忙掏出手札,我將上面的地址拿給她看,急急說著:「我、我不是什麼奇怪的人……我只是想找這個地方……」說完我又一愣,女孩說的中文雖流利,並不代表她也看得懂,當我慌亂地想翻譯給她聽時,卻被她制止了。

「我看得懂。」少女瞧不起地睨視了我一下,安靜地讀了起來,無言以對的我,只好維持著拿書的動作,雖然無奈,卻對她的態度莫名的熟悉,我記得……外婆好像也是這般強勢獨立,雖然比這女孩有禮貌多了。

少女看了很久,微蹙眉著,說出一句驚天動地的話。

「這個地址……不就是我家嗎?」

「妳家?」少女點點頭。

面對這種狀況,我還真不知道該說「喔!真是剛好啊!那就麻煩妳帶路了。」還是「世界真小啊!哈哈哈……」之類的。

「你找我家有事嗎?」少女單刀直入的發問。

「我……我想找一個人,大概是四零年代出生的吧,名字好像叫作……」我努力回想那位在外婆心中掛心已久的畫家的名字。

「叫作……Arthur」

「是嗎。」少女平緩的開口。

「那人是我的爺爺。」她緩緩地從口袋中取出一本泛黃的筆記,款式意外地和我手上的手札相當相像。

「你是那位女畫家的孫子嗎?可惜,你來得有些太遲。」筆記面封上,有著漂亮的英文草寫勾勒成的名字。

我心中一顫。

「一個月前,爺爺留了這本筆記給我後,過世了。」

 

●.

我久久無法從衝擊中回復,便這樣呆愣愣地站了許久,直到少女以一個兇猛的爆栗將我從深淵中喚醒。

「我該怎麼辦?外婆交代給我的遺願……」眼神失焦地望著對方,一開口便沙啞地問,我真的很想替外婆完成遺願,但人死了,無論再怎麼努力,卻也什麼都沒辦法傳遞。

「你的外婆要你做什麼?」

「手札上面寫的……外婆她有一件想給你爺爺的東西。」

「爺爺也是。」

我抬頭驚愕地看著對方。

「爺爺也有一樣東西想給她……但她過世了嗎?」

少女閉著眼,緊抓著手上泛黃的記事本,過大的力道顯示她的不甘。

我只有安安靜靜看著她,這次,我真的不知道方向在哪了?

「去找我爺爺……把東西交給他,然後你把東西帶回去給你外婆,這是我們現在能做的事。」她睜開眼後,淡淡地說,我也只好點頭。希望這麼做,能傳遞到兩人的心意。我默默想著,跟著前方的少女往前走。

 

「我叫麗莎,你呢?」路上,少女突然開口。

突然報上姓名的舉動讓,我有些措手不及,頓時反應慢了幾拍。

「啊……我?我叫翎……」

「翎是羽毛的意思吧?取名的人是希望你能展翅高飛囉。」

「那想必這願望是落空了,不久,我就要從普通的公立大學畢業,卻連未來要做什麼都沒想好。」我語帶苦澀,說完還補了句。

「比起我,妳更適合在天空翱翔吧。」和我完全相反,獨立果斷的個性

能成就很多事情,我羨慕著眼前的一片湛藍。

「怎麼這麼說,人總有一技之長。」麗莎不以為然地說著,纖白的手指

突然扣住我的手腕,她瞇起雙眼。

「為什麼不走藝術呢?你應該對繪畫有興趣吧?」

「啊?我、我沒在畫圖……」

「手上的筆繭和衣袖上水彩的痕漬,你真的沒在畫圖?」

「呃……我畫得不好,也沒上過相關課程。」

 「你覺得剛剛我畫得怎麼樣?」

「很不錯,但陰影處得處理得柔和點。」

……

我被套話了!!!

我避開麗莎的眼神,囁嚅著。

「但這行……在現代社會上是吃不飽的吧,臺灣是個競爭激烈的地方……」

「你跟你外婆可真不像,但到是和我爺爺很像。」

……現在是怎麼一回事,女性愈來愈強勢,男性都畏畏縮縮的嗎?

「但至少爺爺肯去追求他的夢想。」水藍的眼睛望著我,這次我沒有回答。

 

●.

尷尬的沉默持續了好一陣子,終於,麗莎受不了了,繼續開了話題。

「我問你,你是一個人來的?」

「嗯,因為沒有人想陪我來,結果我找路找了好久,如果是在紐約或波士頓之類的地方就算了,這麼偏僻的小島實在有點難找……」

話沒說完,我便緊張得把後半段吞下去,對方看起來明顯就是要發火的樣子,看樣子這「偏僻」一詞踩到了她的地雷。

「有一、一點偏僻而已……」我於事無補地加上了一句。

 麗莎哼了一聲,玩弄著衣服上的緞帶開了口:

「沒眼光,妳外婆放棄你剛剛說那幾個地方來這兒習畫,一定有她的理由在,風景宜人、居民和善,也有一定的歷史。」

我示意她再繼續說下去。

「南塔克特是因捕鯨業而起的,因戰火的關係而沒落,最後轉型為觀光業,坐落在東美附近的海域,狀似新月,因其寧靜悠閒的氣氛,又被稱為灰色貴夫人,這你知道吧。」

地點和別名我知道,不過原來這裡是因捕鯨而起的,我點點頭。

其實在不斷深入島內的途中,也可以漸漸了解當初外婆選擇這裡的原因。

悠藍海岸旁坐落的白色燈塔、熱情如陽的船員、佈滿沿途的燦金油菜花田、村中穿著傳統服飾嬉鬧的當地居民……。一切一切都是這般美麗、和諧。優雅華貴的灰色貴夫人,似乎也令我為之傾心。

「到了。」

麗莎在一座乳白的教堂前招呼我,手上抱著不知何時採的大束油菜花,她緩緩地走入旁邊的一座墓園裡。我默默的跟上去,墓園太安靜,安靜得讓人有些窒息。在一座青苔如繁星般點綴的素灰石碑前,麗莎輕輕地放下手上的花,雙手交握在胸前。

「爺爺,我來看你了。」

 

●.

彷彿是每天例行的招呼般,她做得十分流暢,拔除墓碑旁多餘的雜草,抹落附近的塵土、在花上灑點水,溫柔細心的樣子和方才的男孩子氣有如天壤之別。我安靜的看她打點完後,走上前去。

「您好,初次見面,我是芙蓉的孫子,您還記得她嗎?那位來這裡學畫,總是活潑有生氣、創作力十足的少女。」

我回想著外婆的點點滴滴,我忍著眼中一酸,繼續說著。

「外婆她一直很懷念在這裡過去的一切,小時後我總是好奇,為什麼畫室裡的作品描繪的景色總是那般相仿,直到來到這裡時那種淡淡的熟悉感告訴我,我才知道畫框中的風景一直不變的理由。」

我也記得,畫作中那常出現的男子肖像,長相普通,但一雙碧藍如洋的雙眼似滿溢笑意般的溫柔。

「這是外公嗎?」歪著頭,又覺得不太對,外公的眼睛應該不是藍色的吧。

那時外婆只是揉了我的頭,保留似的笑了。

「外婆她真的、真的很喜歡這裡的生活,雖然她已經沒辦法來了,您可能也沒辦法聽到我說的話,但這是外婆的心意……」

我將泛黃的手札放在墓前,任由湧出的淚珠滾落。

「請您收下吧。」

風突然大了,吹開了紙頁,雖然隔著溫熱的淚水,但我清楚的看到。

 

For my dear Nantucket and Arthur.

 

身後有條淡藍的手帕遞了過來,我模糊的說了聲謝謝,聽到後面也有輕輕的吸鼻聲。

我們倆就站在那,待微風吹乾我們的惆悵。

 

 

   「那麼,這個你就帶回去給你外婆吧。」

    在某天的晚餐時刻,麗莎吞下嘴中的燉牛肉後,掏出筆記對我說著。

含糊的答聲「喔」,我繼續嚼著燕麥餅,伸手收下。

事後,離回國還有一個禮拜,我便借住麗莎家裡。麗莎的父母都是漁夫,他們熱情的招待我入住,麗莎的父親似乎對外婆的事感到無比興趣,一有空就拉著我的手問東問西,英文程度不算太好的我慌亂地想找人翻譯,卻看到她懶懶地掛在客廳的沙發上,邊吃魚乾,邊看我的好戲。

    白天,我們就窩在麗莎的爺爺閣樓的工作室裡畫圖,

晴天時我們會出去寫寫生,不時交換繪畫的意見和建議,或大方稱讚或不以為然的白眼,麗莎是個非常有想法的人,作品猶如她的人般令人驚艷。晚上,我們躺在木造陽台上看星星,聊著我們的爺爺和外婆。

   「明天你就要回去了?」麗莎翻了個身,看著在畫圖的我。

    「嗯,畢竟也得處理外婆的後事。」我一邊處理著畫面的陰暗處,一邊裝作漫不經心的回應著。我知道麗莎想要我留下來,我也想,這段日子就有如我在外婆家裡做的夢一般美好。但現實還是把我從美夢中喚醒,畢業後找個能夠溫飽的工作,這是我僅能做的事吧。

   「不留下來嗎?你可以在這裡學畫,就像你外婆一樣。」她比我預期中還要快切進主題,但這卻令我頭痛。

   「妳要知道,就連堅強的獨立的外婆最後也回去了故鄉,何況是我。」

如此懦弱的我,但這我沒說出口,或許心中也有一塊小小的堅持想改變,但我知道再怎麼樣我也比不上麗莎和外婆。

    從小到大,因為沒有主見,隨波逐流的結果是找不到感興趣的事和工作,如果沒有外婆,至今我肯定也不敢提起畫筆。

   「連追隨夢想的勇氣都沒有嗎?」我聽到她語氣中含有微慍,也知道她起身進屋,但我沒轉頭,也沒說任何一句話,是啊,我沒有勇氣。

我真的沒有勇氣嗎?

    我將眼前的畫布塗滿了湛藍。

 

    直到要搭船離去前,我才看到人群中那點小小的藍。麗莎看來仍在生氣,無論父母如何勸,就是不肯跟我道別,脾氣固執得跟牛一樣,我一臉無奈。不得已我只好再次穿越人群走向她,幸好她只是持續怒視著我,沒有轉身就走。

   「幹嘛,要走的話,還不快走。」

   『脾氣不好時語氣就會很差這點妳還真該改一改……』我心中暗忖著,牽掛地從懷中掏出一捲紙,遞給她。

她雙手環抱在胸前,不伸手拿,就是不伸手拿,直到開船的鈴聲響

       起,麗莎才臉色很臭地把紙從我手上搶下。匆匆說了聲再見,我慌忙地

       轉身,趕在開船前一刻上了船。沒空調整呼吸,我依依不捨的望著這座

       島嶼,像想把所有的景象烙進心頭般。

驀地,響起長長的汽笛聲,船開動了,突然人群中爆出一聲怒吼。

「翎!你這混帳幹嘛不早說!!!」

意料中的麗莎,衝在碼頭旁,滿臉通紅地對我大吼,手上是剛才

      遞給她的那捲紙,湛藍的顏色,隨著紙捲打開而一覽無遺。那幅畫,是

      我第一次見到麗莎時,她蹲在花叢中專注畫圖的樣子,紙張右下角有兩

      個小小的字。

 

等我

 

「敢放我鴿子,你就死定了!!!」

「那就說好了,要等我喔!」

我笑得燦爛無比,有如天上的那湛藍的天空。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lway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