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貓

 踽踽獨行,夜下的重重高牆不過是我掌中的鋼索,我喜歡這看似寧靜卻塵囂四起、曖昧不明的夜晚。改裝過的重型機車與我最格格不入,那群人盲從狂飆的腎上腺素而我獨自信仰優雅的腳步,人們說貓陰氣甚重,黑貓尤其不得近觸。我偏偏就是隻貓,還是隻黑得危及夜色地位的黑貓。

我從來不怪人類給我安上汙名,我確實與黑夜分不開,而黑夜有太多複雜的禁忌,我與禁忌向來如膠似漆。我只要知道人類其實不了解我,便心滿意足了。畢竟,僅僅知己卻不知彼,是鬥不過對方的。不公平嗎?但人們常說,世界上沒什麼事是公平的,人類真是支喜好矛盾、也迷信自我感覺的物種。

當太陽一頭栽進西方地平線之際,蒼白的月亮即勾住幽幽夜空,這是我出沒的第一個表徵,夜夜月月年年。聽說有一種日漸蓬勃的職業人稱「狗仔隊」,專門窺獵隱私、竊取秘密,他們透過相機鏡頭記錄,我用雙眼即能收藏的畫面。我由衷建議,若是改名為「貓仔隊」或許能敏銳些。

近幾個星期夜裡,我徘徊於這排屋房之外的圍牆頂,藉著路燈半徑一公尺的善心,觀察從最深處數來第四棟、第四樓,右側的房間。明亮的燈光停泊在那兒直到深夜十二點,再由昏黃的夜燈駐守至曙光闖入窗框的那一刻。我相信房間裡,那人與黑夜之間已豢養出乖巧的默契,燈光的切換是夜晚呼吸的節奏。深吸,慢吐。慢吸,深吐。

 

我有一個理論:十一點到十二點的夜晚屬於思緒,安安靜靜的剛剛好,空氣是輕飄飄的,連風都挾帶著靈動的氣息。這個時候最美麗的聲音,來自於十指在鍵盤上飛揚地敲打,或者木頭鉛筆在紙上刷刷地疾書,偶爾享受現代的便利,偶爾眷戀童年最單純的表達工具。凌晨十二點到一點則屬於夢境,奇特的是我總醒著作夢。

人們在白天清醒時作的夢叫做「白日夢」,夜晚獨醒時作的夢卻沒有專屬的名字,即便如此,我仍很珍惜汲汲營營過了一天後,能夠放任思維、馳騁幻想。醒著作夢其實只是一種想像,不一定縹緲,但基本上不會發生,就像愛莉絲夢遊仙境的故事,難以被證實,卻似乎存在過。

這幾個星期夜裡,有一隻貓天天到我家附近報到,渾身漆黑散發一股肅殺的威嚴,牠熟悉每一個能讓身體鑽過的空隙,不管是鐵門的粗縫或木頭欄杆間破了的大洞,我好幾次壓下想替牠報名軟骨功比賽的衝動,而悄悄拉開窗簾,以雙眼記錄那些優雅而驚奇的畫面。我多麼希望牠是童話故事裡的那隻白兔,引領我這個充滿好奇的愛莉絲進入仙境。

不過試想這個片段:一隻詭譎而黑的發亮的夜貓,身後跟著一名頭頂鯊魚夾、一身睡衣睡褲、腳踩拖鞋的女子,想學黑貓躍進地洞裡卻被卡在入口、進退維谷、奮力掙扎,該是多麼尷尬啊!因此我沒有勇氣隨著牠如月般明亮的眸,探索外面的世界,只好邀請牠蒞臨我的夢境裡作客。

在夢裡,那黑貓以犀利的眼神,靜靜地、沉沉地,看了我一眼後,便開始從容地迴轉,以優雅的步伐,迴旋不止地,輕跳、彈旋、悠舞出一個,近乎完滿的圓。在那個即將圓滿的瞬間,我清醒。

我沒有為這夢列出求解的方程式,亦沒有替它釉上美麗的故事,唯一牽扯我的,是一種如你我存在般真實的力量。如毛蟲蛻變為彩蝶必經蛹化般理所當然;如山川海洋存在於世上般亙古綿長;更如女性被賦予孕哺新生命般自然而然。那股原始的能量無庸置疑,是絕對雋永的,「我」的一部分。

正如白開水一般,沒有眼花撩亂的繽紛色素、難以溶解的人工添加物,只保留著原色與原味,卻歷久彌新。猶記得幼時學琴的那段歲月每天練琴不為什麼不過就是樂在其中那情感是真摯純粹的無罣無礙的熱情本質。即使琴技未臻爐火純青匯集所有彈錯的音符,也恐能譜成壯麗的樂章而那股真誠的「傻勁」卻從未稍減。

原來,這樣的「原」,是我所求;我所渴求的,不過就是我的「真」。之於良知的真誠、之於親友的真情、之於眾生的真心、之於萬相的真意,明心而見性,單純而由衷。少了「真」一切就如水面上的美麗浮萍沉不進心底。於是我初識這陌生的黑影:她的圓,是我的「原」;她,是我。

生活中長期以來的沉澱,漸漸溶於白開水,看著攪拌後的清澈,我印證了夢中圓的真諦。我的家庭是一個平凡卻完全的圓,成員們各盡己力維繫著它的和諧。此圓無任何金碧輝煌的綴飾,一個「善」字便足以使之無與倫比。從小到大,父母親對於我與弟弟最深重的期許,即是能凡事倚著良心與善念,面對、處理、放下。起初我未能領悟如此至善至美的精神,隨著成長,這本於初衷的堅持終成了最美的圖騰,鐫刻心底。

在數學那深奧迷人的神秘殿堂裡逆向反推總是比順理成章的解題更有考驗若能成功逆推常是融會貫通的契機;猶如回溯行事的出發點與動機可能是致勝的關鍵。無論它所代表的涵義是善良或美好,都是一股最純粹的動機,是勇於追求至善的原動力,這就是我的「源」,讓我不再踟躕不前,懂得能近取譬,樂於擇善固執。即使道路漫長且迂迴、山勢險惡又崎嶇,信守著溯源的初衷,存善心、明善惡、做善行,循環世間愛的力量。

舞者,因擁有對於芭蕾的執著而旋轉不止;時間,因擁有對於萬事萬物的承諾而旋轉不止;思想,因擁有人們最原始的寄託而旋轉不止。我的心,因擁有一方需要以情感灌溉的神聖沃土而旋轉不止。我們都有心靈的歸宿與寄託,也許是一首西洋老歌、一場十八歲的舞會、一部令人激動涕零的電影,抑或一個溫暖的家。於是,不論如何跌倒、碰撞,不管怎麼撲空、受傷,都會回到那個最初、最深切、最義無反顧而想保有的感覺。無疑地,我對夢裡的這隻黑貓,有了更深刻的認識:她的旋舞與從容,是我波心裡的投射、是我潛伏的另一個容顏。

今晚,夜涼如水,我手裡捧著暖呼呼的巧克力牛奶,讓騰騰的熱氣迎接下一個鐘頭。馬克杯裡,乳白的牛奶低調地被深褐色熱可可包藏,溶成一杯和諧。深夜裡,每啜一小口都是奢侈的享受。黑貓仍然周旋在圍牆附近,不知怎的,一股罪惡感油然而生,深怕牠嗅到了濃郁的可可香味而責怪我沒作分享。我只能隔著玻璃窗,舉起馬克杯敬一敬月亮,將手擱淺在半空中,向夜貓致意。月亮,夜貓,我,對影成三人,我這個夜半不眠的夜貓子,彷彿就是徘徊不止的那隻夜貓,不向黑夜妥協,而月亮見證了我們的默契。

深吸,慢吐。慢吸,深吐。每個故事,都有結束的時刻;每個夜晚,都有破曉的時分。我終於找到有個人類也願意潛伏於夜色的神秘撩人,但我是隻夜貓,我不屬於任何試圖解讀我的人,我只屬於,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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