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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底片

  這城市依舊,過了春天空氣中就佈滿濕氣,細雨清洗著城市,陷入寧靜、漫長的徬徨。

 那女孩的腰際如霧,紅潤小嘴唇溫潤的閉合,極像某種曖昧的暗示,長髮輕輕的放在空中。我一向喜歡她的眼神,算是她的優點,直視她便可以穿透她,自己亦是裸裎,互相坦白一切。隔著一個相機,鏡頭聚焦在瞳孔,觀察她的每個細節,畫面定格,她短瞬的微笑。

 我稱呼她K,此刻無聲無息,棲身在螢幕中。

 「今天午後氣候陰沉,喜悅與悲傷收支平衡,非常適合整理舊照片。」電腦邊幕裡,在未命名的資料夾裡進進出出,小心翼翼點擊,輕輕按鍵盤,像撫觸記憶的表皮般,在大腦的房門穿梭,回到照片裡的年紀。                   

    但這始終是有難度的,我說的是回憶。我是個記性極差的人,搬來城市後開始獨居,至此以前的生活,是對焦錯誤的一部默片,恍惚且格格不入,真實與幻想經常相互誤植,每次K聊起我們的經歷,屢屢只能做個在場的局外人。

 記憶是極搖搖欲墜的,就好比國小鄰坐的同學,時常搞錯姓氏與經歷,你們談論過往細節,當中混雜著杜撰與想像。因此,我僅信任照片,事件與情緒的交匯點,畫面是種提示,也像是精神上的鈕扣,雖然時間是永遠不合身的西裝。喜歡照片勝過於音樂或老電影,它安靜的無法比擬,無法分歧與衍生龐雜思想,就只是個斷點,某個時期的切片,模樣看起來安全,記憶的隙縫也從平面開始與此刻做分野。

 許多時期的「我」,整齊羅列在資料夾中,有時看著鏡頭傻笑,有時看著遠方,我像個診斷病患的精神科醫生。清除多餘的,經過摘選,調整過度曝光的畫面,避免自己的樣子與過去違和。在一些平時不會打開的資料裡挖掘,又像個敬業的考古學家,然而,這已經是時光全部的真相了嗎?

 畢業前的盛夏,發現自己喜歡拍攝廢墟與黑白照片,高中時的自己常獨自在後火車站的廢棄空大樓裡,許多瓦礫堆疊,但是那地方的歷史記憶,仍側臥在那裏,積水、青苔、鐵銹包括風聲,在都市角落,這就是座荒涼的原野,也是記憶的邊陲,我與屋內的一切同虛度午後,等待屋瓦成為歲月的大體。我愛廢墟的黑白風景,可能是母親喜歡陰天的緣故,她白皙憂鬱,從不在我面前表現過度的情緒,擁有節制的美德,話不多,即使每次短暫的相聚,她不曾多說些什麼。從此,對鄉愁的描述就充滿抑鬱,如故鄉天氣的慣性。

 天空中響起幾陣悶雷,遲遲不肯下雨,水氣填充整個房間,連思緒就快要受潮,點燃了菸,並用黑白鏡頭將竄升的煙霧照了下來,霧氣與光線調合均勻,座落在不大不小的屋內,成為裝潢。喀擦的瞬間,就好像時間的某一片刻被我暫留。

 許多人也應該同意,舊情人的照片是最難處置的。就像煙的癮頭,種植在你日常活動的耕地,成為習慣,而習慣又是那麼瑣碎的生命冠詞。K並不喜歡我抽菸,她說菸癮妨礙健康,但我說習慣性的不告而別更危害身心。K出現的時間散落沒有規律,她屬性候鳥,無法斷定她出沒的時刻,更無法斷定我是否她的棲地。「不,這還不是我過境的季節。」我想K會這麼說。或者,K其實不存在,她只是某張童年收藏的明信片。

 一張海景的照片使我分心,久久才回神。位於濱海小鎮,一個近似透明的身影,進入我的畫面,是個擁有美麗背影的人,習慣用這角度仔細注視、在遠方成像。看著照片,比撫摸肌膚,更接近她的質地。「但親愛的我仍遲疑,此刻的焦距就是最適切的對位了嗎?」

 我常幻想K是從森林走失的麋鹿,伴隨著山嵐與晨曦,無法再用任何事物聯想,優雅的無以復加,她的眼神說明一切,也掩飾一切。像指尖不經意的震動,使街燈從圖像裡暈開,成為暈眩的流光,自快門逃走的一個例外。

 時間並不會讓我們學會遺忘,但它能讓我們熟練與世界共處。總是如此,我謹慎吃力的還原童年、故鄉的路,忘了在我離鄉到這座城市時,我是如何與母親告別。她說了什麼?對白對於我的定位如此重要,夢境與實境就要失去秩序。一張張的照片我試著按時歸位,還原種種跡象。

 「時間讓彼此像個旅人。」

 「但你還是那個安靜、演練生活的孩子呀。」K對我說,「如果時間要有個終點,它就可以被一個瞬間,一個瞬間的描述,但每個瞬間在描述時都會延展,因而再也無法看到它的終點。」照片無法表達全然,足以表達的是閱讀者,即使我們都是過時的閱讀者,走散在各個底片裡的環節,還是會在前方的路上聚集,我想,不論是城市、廢墟與K,都是我軀體的一部份,容納在記憶的抽屜。

  照片一一回到應該抵達的位置,畫面製造記憶情緒的關聯,而在指涉與所指的族系,主體與客體有時失聯有時交換關係。我穿越了這些年頭,在城市裡迷路的終將折返,重覆照相像是連續的追認行為,所有的年輪逐漸吻合,逼近身世的全貌。

 僅剩最後一張照片,那天我帶走行李,而母親在車站不發一語,遞給我一張她古早年代的舊明信片,上頭的女子身影美麗,像從某部文學作品中甦醒的角色,原來,鄉愁也是甜美的召喚。

 「咦,下雨了。」K在我的床上逐漸甦醒,睡眼惺忪,還有半個身子假寐在夢境。 

 忽然,下起了傾盆大雨,整座房間就緩緩沉降,每個聲響變得極為精密清晰,整個氣氛易於淺眠;而剛睡醒的K,慢慢走回相簿,野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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