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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祝福」畫上句號

        黃春美 

有幾次感到茫茫然,看不到文章的問題點時,總跟自己一番拉鋸。頹喪之餘,冒冒失失的一通電話給羅老師後,便帶著稿子,直奔醫院血液透析室請老師指導。看他斜躺病床,一隻手插著針管,另一隻手翻閱稿子,專心讀著幾篇作品,幫我分析,給意見,也給方向,我實在萬分感動,也深覺不好意思。一日以他為師,他彷彿欠了我什麼,連生病了都不得安寧…… 

這是最近一本書《心豆》自序裡的一小段,老師很客氣,要我刪除,我沒刪,這也是寫作上唯一未聽從他建議的一次。 

 

昏暗長廊的一端,一個頭戴棒球帽的高大身影迎面而來。他衣著隨性,眼神深邃,幾分幽祕,向他打招呼,至多是點頭禮節上回應,吝給人些許的笑容或應對,這是羅葉老師給我的初始印象。

結識羅老師於九年前他在宜蘭社大開的「寫作與文學欣賞」課。上了幾堂課後,對老師的認識又多了幾個層次。他「孤絕」之外,教學非常認真,選讀的文章,必定逐字逐句導讀或點名請同學讀,再分析批判,或聽聽同學們的想法,課堂上和同學的互動頗熱絡。

欣賞文章之餘,我們每學期至少要交出一篇作業,老師鼓勵我們多寫,詩、散文、小說等體裁不拘。

老師對文字吹毛求疵,批改作業時像冷靜的殺手,不給人留情面,有時紅筆一砍數行。第一次乍看發回的作業時,不免心生挫敗,可是,漸漸地,我開始欣賞老師用字沉穩與精簡風格的要求,他在作業裡殺砍或增添的佈局,都成了我進步的泉源,爾後我在下筆時,也字斟句酌再三。

記得老師在課堂上曾說:「用心過日子,就有題材可寫!」於是,我開始觀察、體認、深思,周遭的人、事,甚至蟲鳥魚獸都成了一幅幅好風景。有一次,我私下跟老師說很羨慕他出了好幾本書,若是今生能出一本書,就沒什麼缺憾了,他聽了,呵呵笑著說:「那沒什麼,你也可以!」

老師開啟了我寫作的生命歷程,蒙老師的鼓勵與指導,後來,我的夢想也得以實現。 

 

一月二十八日老師告別式當晚,我夢見他神態安適,牽著一隻黑狗緩步前來。我蹲下來逗狗兒玩,問他狗兒叫啥名字,他說了四個字,像是來自一個遙遠陌生國度的語言,我跟著複述,一次又一次,總算把名字讀好……。醒後依稀記得狗兒的名字,但很快地,記憶便模糊不全了。

老師喜歡狗,也許到西方極樂世界又領養了一隻狗吧!至於狗兒的名字,是否就跟老師家的老狗「湖邊」一樣,長埤湖湖畔撿到的,起名「湖邊」,往西方的某段路撿到的,就起了我聽不懂的怪名字?

老師已經走了十幾天,我依然無法接受他溘然辭世的事實,有時會自問:「是真的嗎?老師真的走了嗎?急診室那張靜靜沈睡的臉和這些日子關於他的種種後事,是否就是一連串的夢境所組成?」然而,窗外一片淺淺的藍天,明亮的陽光是真實的,回升的溫度也是存在的,我只能依憑幾條公式化的信念來說服自己,好對抗難以面對的事實。

這些日子的傍晚,逢星期一、三、五若行過聖母醫院附近馬路,不禁抬頭仰望醫院新大樓,或者想望穿層層建築物,尋找陪著老師三年的血液透析機器和那張床。雖然老師已然遠離病痛藥袋,前往一個快樂的國度,但我仍自私地希望每個星期那三天的那時間,九樓血液透析室靠窗那張床,有老師悠閒看書的身影。畢竟老師自己也說過:「甘願接受卸不下的功課,且欣於自己走入醫院,也能自己走出來。

 

記得第一次到血液透析室探視老師時,他說,沒想到洗腎之後,身體舒服多了,然後和我分享一件「奇妙的事」,他要我聽聽那插了兩支針管的的左手臂。我附耳一聽,臂下傳來「嘩啦嘩啦」的水流聲,聲音比田間溝渠還清晰響亮。

動脈連上靜脈之後,老師的身體裡好像鑿出一條大河流,河流日夜奔騰,流出體外,經過一番洗禮後再注入體內。我驚喜老師的軀體彷彿重新拆卸組裝般,有了新的生命能量,然而一段時日後,他左手臂開始浮出腫塊,最後腫塊糾結成團,曾問他痛不痛,他說:「別理它!」

每回到醫院探視老師或向老師請益寫作之餘,話題總是接二連三。我們交流彼此不同教育體制的學校概況、學生學習情形;談某個作家,某一本書,某一份雜誌;談我不太關心的政治議題;談他最喜歡的胡德夫的音樂等等(老師走前約十天在醫院談及去屏東領大武山文學獎後,輾轉到高雄找朋友巧遇胡德夫、許景淳等人,並和他們合照,這事讓他非常開心。)

有一次老師談到台語文學,他舉了幾個台語用字,並且考我如何用詞,我懂的不多,記得其中老師問了形容男生「英俊」「帥」台語怎麼寫?原來是「緣投」,他說明「緣投」這兩個字用得好,接著開始談起台語用字之具象美,那時他出口的每一個字隨即轉成台語,其實當下我有點想笑,尤其他講「不過」兩個字時,聲情很像早期廣播電台的說書者。 

 

老師的病床靠窗,他有時掛著耳機看電視,有時看書,通常看書較常。最後一次見到老師時,床上散置一疊待批改的作文,我隨手翻了幾張,便和老師漫無邊際地聊了起來。

我們談旅行,談到從巴里島進些手工藝品來賣等生意事;談家人,談彼此的母親渺小而強韌的生命力。最後我大談學生時代打工生活的寮無奈時,老師要我寫一篇關於台灣女工的故事,我說這話題,第一本書已經寫過了,他要我加入台灣經濟起飛等議題,重新改寫。談著談著,老師又鼓勵我退休後繼續讀書,但他特別強調不建議我讀「兒文所」或「文學所」,要我考慮找個「景觀設計」或「服裝設計」來讀,這樣較輕鬆。

未來,文章寫不寫,研究所讀不讀,不可知,但我永遠記得從老師那兒所獲益的與關懷,絕非幾期社大的師生關係所能衡量。

這幾天,清查電郵信箱,所幸,近期老師給的信件尚未刪除,重新展讀幾封對我寫作的誠摯剖析與建言,或大方分享他得獎未發表的作品時,不禁又濕了眼眶。

在寫作的路上,老師從未拒絕或嫌棄我給他增添的叨擾與麻煩,更從不吝指引我明確的方向。最後一次的絮絮長談,我曾在病床旁真誠說出老師今生影響我既深又遠的一番話,他聽了發出一貫爽朗的呵呵笑聲,接著摸摸我的頭,說:「沒有啦!」所幸我及時坦然道出內心的感恩,否則這將是一個永遠的遺憾。

往常向老師道別後,很快就可以離開老師的視線,可是當天老師慣用的血液透析機器壞了,所以他移到對面病床進行透析。當下我轉身後,前面的路變得好長,空間頓時陌生且不自在,我覺得背脊發涼,一雙眼睛正目送我離去,我猶豫,該不該再回頭跟老師說聲再見,但腳步卻繼續。最後,我的步伐在遲疑中穿過護理站,右轉到另一個洗腎室,然後出了病房。如今回溯當天無法言喻的怪異氛圍,冥冥中彷彿示意我即將與老師訣別。

老師已安然卸下人生的功課,數度想E封信問候他,更盼茫茫網海,一紙懷念順利傳輸到彼端,然又害怕此舉干擾他前往西方的無罣與清淨,只好作罷。老師對我的恩情,我對他的敬愛,似乎怎麼寫也寫不完整,這算是一篇未竟的文章,就以「祝福」畫上句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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