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重溪瀑布上的怒吼

邱阿塗(逸鴻) 

一、

    這已是幾十年之前的事了,我第一次聽到母熊的怒吼聲是那麼的可怕,感受那麼地強烈……

  當時,我正在宜蘭縣大同鄉的四季國小當老師,由於當時的交通很不方便,我們差不多一個月才能回羅東的家一次,而且每一次都還要走三、四個小時,甚至五、六個小時的路,很辛苦。因此,我待在山上的時間多,放學後,或星期假日,我就有很多的時間到四季的上、下部落走走。甚至到更遠的留茂安、嘉納烏蘭,或更靠梨山的卑仔南(南山)、思源埡口,或是往深山裡走去探險。有一天,星期日的早晨,我班上一個名叫『哈勇』的學生家長一大早就來宿舍邀約我一起到深山裡一處叫四重溪瀑布下的深潭釣香魚。

  當我們走到上部落經過泰雅族頭目皮立家門前時,我發現在門前柿子樹旁用鐵鍊子拴著一隻黑茸茸樣子很可愛的小熊,脖子上有一撮新月型項鍊般的白毛,像小嬰孩般伸展著雙腳,靠在杮子樹幹坐著在啃甘藷,啃了一會兒,又拿起身旁一段樹枝敲敲地在玩著。那種無憂無慮的樣子,還有那敲打地面的動作,與其說牠是一隻小熊,還不如說牠是個頑皮小孩。

  那樣子實在太可愛了,讓我看著了迷,移不開腳步。

  哈勇看到我著迷的樣子就說:

  「邱老師,走啦,我們今天去的四重溪瀑布附近,也許也會遇見這樣子的小熊喔……」

  「真的嗎?那太好了,那就趕快走吧!」

  從上部落往四重溪瀑布走,先是往山上走,走過一段又一段的爬升坡,哈勇告訴我,這一條山路一直往前走,可以通往太平山;不過,他再走了一段山路後,卻突然帶我從坡道旁一條羊腸小叉路往下走,走呀走地走到一處谿谷地帶,再走了一段大小山石交錯的溪邊,轉過一個山頭,突然豁然開朗,來到一處較寬廣的溪澗,數道瀑布從幾十公尺高的懸崖夾雜著轟轟聲響直沖下來,極為壯觀。離瀑布約七、八十公尺方圓處則自然形成了一泓清澈的水潭,波光粼粼,波影中還可看到許多香魚、溪哥仔、苦花魚,還有鱒魚穿梭其間水中,還有不少尖銳的大小石頭不規則的布陳著,這兒的確是絕佳的釣魚所在。

 

二、

  谿谷間的早晨真是清爽,空氣像玻璃般清澈透明,我爬上一塊岩石上伸展雙手貪婪地盡力吸進這清淨甘美的空氣。

  「老師、老師……」哈勇壓低聲音喊我,並悄悄從岩石旁指向對岸,我循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喔……」低沈地發出了讚歎聲。

  在一閃一閃亮著白色波光,順暢地流著的急流對岸,有一頭巨大的台灣黑熊,緩緩地移動著腳步,那樣子實在讓人覺得威武雄壯,在牠的腳邊,兩隻小小的小熊蹣跚地跟著,身上的毛茸茸地好像玩具小熊,可愛極了。

  早晨的陽光開始透進這谿谷,使整個谿谷也有了薄薄的玫瑰般光亮,突然,那母熊用後腳人立起來,讓人清楚地可以看到脖子上混雜著半月型白色絨毛,好像嬰兒脖子上掛著的奶巾一般。

  到底站立起來要做什麼呢?我們正這樣懷疑時,母熊把牠身前的大塊岩石用兩隻前腳抱著豎立起來,兩隻小熊爭先恐後,跌跌撞撞地爬進那岩石下,不知在撿拾什麼東西高興地吃著。

  「一定是螃蟹!小熊們在享受螃蟹美食呢。」哈勇輕輕地說。

  母熊連續翻起了五、六塊大石頭,讓小熊飽食一番螃蟹後,不久就帶著小熊,從山崖的缺口處奔跑上去,消失於對岸的山林中。

  母熊和小熊走後,我們就在溪流的這一頭岩石旁垂釣了一天,釣了不少溪哥仔、石斑魚和香魚,滿載而歸。

 

三、

  之後,我和哈勇常常結伴去四重溪谿谷那兒釣魚,並且還遇見小熊在吮吸母熊奶的鏡頭,有一次,還看到那兩頭小熊離開母熊身邊有一小段距離的溪邊石頭旁自己玩耍的情況。

  不過,當我一提到「讓我們來捕捉那小熊吧。」時,每次,哈勇都露出恐懼的眼色,拼命搖手說:「不、不、那太危險了,那會要了我們的命呢。」

  有一天,也是星期日,我們又去四重溪釣魚,當我正整理好釣竿和撈魚網準備去垂釣時,

  「邱老師、邱老師,有小熊,有小熊在那,快點過來,這一次可以捉了!」

  那麼害怕熊的哈勇,竟然興奮的跑過來,這樣告訴我:

  「那隻小熊獨自在那兒遊蕩,附近都沒有看到母熊的身影,要捕捉牠現在正是最好的時機吔!」

  「真的嗎?那太好了,走吧!」

  我拋開了釣竿,拿著長柄撈魚網,躡手躡腳地跟在哈勇身後,往上游走了約五、六百公尺,已經走到瀑布下壺口狀的谿邊,也許是貪戀前些日子吃的螃蟹滋味吧,小熊竟自離開母熊跑到這瀑布下谿邊玩,我們商量了一下,計畫將小熊逼到瀑布下再予捕捉。

  小熊看到我們拿著長柄撈魚網走向牠們,就急著要往崩場的斷崖急坡方向跑。倘若被逃到山坡上或是岩石縫裡就不容易捕捉到牠,因此,我們不斷撿起身邊的石塊或樹枝擲過去阻斷牠的去路。小熊雖然跑起來蹣蹣跚跚,卻忽東忽西,從我們圍捕的網邊、手邊巧妙地溜開,不過已逐漸按照我們的計畫,追逼副瀑布壺口下的谿邊狹窄空地,只要母熊不出現,這兩隻可愛的小熊準落入我們的手中。

  這時,突然,

  「嗚喔──嗚喔──」響起了母熊的吼叫聲。

  「啊!」突然的熊吼,讓我們兩人感到血液逆流,滿身冷汗直淌,但那只是一瞬間功夫,很快地我們恢復平靜,相視一笑;因為,母熊正站在「轟隆轟隆」落下的瀑布上方頂端一塊高高突起的崖石上。

  那瀑布大約有二、三十公尺高,相當於十來層樓高,附近都是有如刀削斧切般險峻的懸崖,瀑布下更是尖削嶙峋的礪岩處處突現,從懸崖高處躍下,準死無疑;若要繞道過來小熊的地方則一定會花去不少時間,無法及時趕到。

  至於那小熊,聽到母熊的吼聲後,好像得到什麼啟示,兩隻都一前一後逕跑向谿邊一棵斜出高聳的杉樹,迅捷地攀爬上去。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和知道小熊這麼會爬樹,小熊輕輕鬆鬆地爬上樹,爬到最頂端的樹幹上,兩隻相擁著端坐在樹枝上面。

  在我們看來,這是比我們原先的預期還要好的狀況,為了活小熊,我們兩人也開始拿著撈魚網向杉樹攀登上去。

  「邱老師,這一下我們的計畫快成功了呢。」

  哈勇高興地說著。

  小熊似乎也感受到了自己的危急,在杉樹的樹頂,「哽──哽──」地發出悲鳴,就在此時,我們「啊!」地大叫一聲,從樹上滾落似地,從杉樹跳落地面,再爬向崖邊另一棵大樹上。

  因為,「嗚吼!」的一聲,壓過「隆──隆──」的瀑布聲,竟連懸崖的巨岩都要裂開來似的聲響,直逼到我們身旁,我們還以為是另一頭大熊現身在我們身後,令人恐懼。

  但是那是憤怒到極點的母熊可怕的怒吼所造成的震撼,母熊在瀑布頂端的懸崖上,雄偉地露出半月狀白色頸毛人立起來,憤怒地瞪著我們。

  我從來沒有聽過那麼可怕,又那麼充滿力量的怒吼聲。我們面面相覷,卻慶幸自己總算還遠離危險。

  突然,母熊龐大的身軀離開懸崖躍向空中,牠竟朝著佈滿尖石的瀑布下潭跳了下來。

  「樂樂樂嚕── 鞥!

  在巨大聲響的同時,潭中昇起了非常壯觀的水柱和水霧。

  落水後母熊的身軀一旦完全沈入潭底再浮了上來,然後與其說游過來還不如說被那激湍的水勢沖流著漂到岸邊,把頭靠在岩石上,一動也不動。

  從那麼高的懸崖上跳下來,再怎麼強壯的大熊也難逃一死吧,真是太可憐了!我和哈勇都心情難過的發不出聲音來。

 

四、

  天色已逐漸暗下來,但是,我們不捨地一直看守著那隻母熊。

  這時,突然看到母熊緩緩地抬起頭來。

  「真是太好了!這傢伙還活著呢。」

  哈勇這句話真是說得太好了,說出了我內心的話,我怕我一開口,眼淚就會禁不住流下來,因此,只「嗯、嗯。」也點點頭回答他。

  母熊把頭慢慢地左右搖搖,然後,好像要伸展身體似地將前腳往前伸出去,再試著站立起來,但因腰傷的疼痛馬上趴了下去,經過好幾次嘗試同樣的動作,最後終於搖搖晃晃完全站立了起來。

  看到母熊完全站起來,杉樹上不安的兩隻小熊趕緊滑落下來,分別走到母熊身旁,依偎著母熊,頻頻用身子擦著母熊身體「哽,哽,」叫著,母熊用相當穩定的步伐,帶著那兩隻可愛的小熊,慢慢走向山坡離去。

 

五、

  之後,我們還是很惦著那隻母熊的情況,每次去四重溪垂釣時,我都要四處看看,甚至向學生探聽那母熊和小熊的消息,卻一直都沒有得到任何訊息,那母子熊從此再也沒有在我們面前出現過。

  「沒事了,看到牠最後離去時還那麼穩定,牠一定已經恢復健康了。」哈勇這樣安慰我。

  我也期盼能和他所說的那樣,在心裡深深地祈禱著,離開了四重溪,離開了令人懷念的四季部落。急著想回羅東去看望在家等候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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