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的內心去旅行/林佳穎

「我今天不在,和我的內心去旅行了。」

   在門牌上貼了一張寫這些字的黃色便條,我揹起最愛的淺綠色背包,拎起憂傷和鬱悶。看了眼空白的行程表,我笑了,便頭也不回的展開我的旅行。

   有人說……

旅行是為了重整思緒,成就一個嶄新的自己。

旅行是為了擺脫慣性,發掘另種世界的新奇。

旅行是為了迎接驚喜,感受生命無限的可能。

   但是我的這趟旅行,卻是為了挑戰孤寂,讓自己清醒。因為如果不這麼做,不嘗試走出內心的失落,我怕我會一直在被「他」拋棄的挫敗中,痛苦的活下去。 

   我才不要這樣。 

所以,我決定帶我的內心──阿默,一起旅行。

就像寵物都有個名字,我管我的內心叫做「阿默」。 

我希望能在這段有限的旅程中,盡可能將破碎的自信拼補復原;盡可能讓胸口的破洞用新的快樂填全;盡可能……別讓自己再討厭自己。

   沒問題的,眼淚不是懦弱、不是對悲傷的臣服。眼淚是為了洗淨我的盲目,讓我看清楚真實的道路。而現在,我即將要踏上這個路途,去做一種療傷的復甦。我要去放走緊捉的憂傷和鬱悶,找回消失已久的勇氣和自信。

   我準備好了,出發吧。 

第一站,未知。 

   「你說,我們該先去哪裡好呢?」我問著內心阿默,但它沉默不語。

我知道的,它還是蜷曲著顫抖的身子,雙手緊摀著耳朵並躲在封閉的門後,怎麼可能聽得到我的聲音呢?得趕緊找個人替我敲一敲它緊閉的門扉,因為我根本沒有空閒的雙手能做。 

忘了嗎?我還捉著那憂傷和鬱悶呢。 

「啊,我們去找那位漁翁吧。」不自覺散步到湖畔的我,注意到了駐足在翠綠草岸旁的一葦木舟,以及持著划槳佇立在舟上的老翁。

我慢慢朝他走近,老翁則對著前來的我輕笑了一下。但是當他看見我手中捉著的東西和揹在身後的旅行包時,忍不住蹙眉的說:「女孩,瞧妳帶了些什麼過來?不要執著過去的東西,它通常是個包袱,讓妳忘記明天的美好。」

我頓時錯愕的聽著老翁說話,和內心阿默面面相覷一會。我打算要丟掉憂傷,可是它卻搶過我的鬱悶不放。我們拉扯了好一陣子,連漁翁也看不下去了。

「算了吧,女孩,妳這樣逼它也是徒勞。它就算能強迫丟掉手中一個,隨時都還可能再從心中掏出另一個掐著。」老翁露出無奈的笑容說著。「上船吧,妳應該是想要到對岸去吧?」

「我…我不知道。」我低著頭,看著湖面的波動喃喃:「我想走一趟自覺的旅行,可是我害怕迷路。我也想就這樣逃到對岸去,可是我怕我會忘記最初,會找不到我想要的坦誠態度……

「罷了、罷了,妳現在半步都還沒跨出就卡在原地,還妄想涉水?擁有強烈思歸和躊躇意念的人,這舟是載不動的。」老翁對我揮了揮手。「丟了妳的背包吧!如果妳還想渡湖,就把包袱丟掉。」

我盯著漁翁許久,再瞄了眼內心阿默,它沒有說話。於是,我便卸下背包,將它留在岸上,帶著瞬間變得輕盈的腳步踏上木舟。就這樣隨著漁翁划動,慢慢遠離……離開了我內心揹扛的重擔。 

   第二站,彼岸。 

   「啊,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妳不覺得單純享受這樣的漂泊也不錯嗎?」老翁欣賞了環身的悠悠水景,便對著眼神飄盪不定的我說:「女孩啊,妳別旅行了,乾脆去流浪吧。所謂的旅者,他們的眼中都透露出野心和目標。而妳,我甚至不覺得妳曾將視線從傷口上移開過。」

   「老伯,你不懂……我的內心,因為被拋棄的傷害,出現了很深的裂縫。我著急的想填補它,想藉這趟旅行找到足以彌補的辦法,但實際上我也不曉得該怎麼做。」

   我只知道,為了阻止崩壞,我不能流浪。

   「不,不要急著把它填滿。」老翁伸手想阻止我。「人生總要有些裂縫,陽光才照得進。別讓自欺和寬慰阻擋了光線,放手去沐浴、去感受吧。只有這樣,妳才能真的放下。」

我頓時露出一臉恍悟的表情,我知道內心阿默也悄悄放下了遮耳的雙臂。

「快到岸了。既然妳已經走到了這裡,已經展開了旅行。現在還不算遲,去弄清楚妳這趟旅行的意義吧。」

老翁說完時,木舟靠上了岸,在輕微的晃動下慢慢平穩。我牽起內心阿默的手,小心翼翼的登上陸地,頓時有種鬆了口氣的感覺,方才還載浮載沉的心情也踏實了些。

旅遊的作用,就是用現實來約束想像。不是去空想事情會是怎樣的,而是去看它們實際上會是怎樣的。妳要對自己更坦承點,才能發現心中的真相。」老翁在準備划離時又說:「這岸上只有個不大的村子,我過一會再來接妳。」

我朝他揮了揮手。

「好了,繼續我們的路吧。」 

   第三站,村莊。 

   這座在湖中央的一抹翠綠,島上有一整片鬱鬱綠林,以及老翁說的不大的村子。我走進用枯木色稻草編織而成的村莊,環顧四周,村民們似乎平日都聚集在中央的廣場閒聊、嬉鬧,偶爾採些野果、捕些魚充飢,再來就是要接待像我這樣的旅人吧。

   「年輕人,妳四處張望在尋些什麼?這個村子就這麼大,妳可別猜想我們這裡會埋有什麼寶藏。」一位坐在廣場老樹下的年長者對我說道,也引來旁邊其他人的笑聲。

   「我確實是來尋找東西的,雖不比寶藏珍貴,但對我和我的內心卻很重要。」我邊回答,邊朝他們走了過去。

他們之中,有個留長白絡腮鬍的老人在仔細打量了我一番後,便開口說:「妳帶太多東西到這座島上了,把那些會拖累妳行走的都甩掉吧。」老人搖了搖頭。

「可是,我在對岸就已經放下我的重擔和憂傷了啊。」這樣還不夠嗎?

「那就再放棄兩樣吧。」老人突然搶過內心阿默緊抓著的鬱悶,丟到老樹旁的井底,接著便轉過身對著我說:「還差一樣。」

「還差什麼?我攜帶的東西都已經丟光了呀。」我不解的看向老人,不料他居然用眼神暗示我要拋棄的東西是……內心阿默。「什麼?你…你要我丟掉它?」

如果連心都拋棄的話……我還剩下什麼?

「我不要。」我緊抱著內心阿默。即便很痛、很笨重,但這顆心陪我走過了那麼多感情的歷程,沒有它就沒有現在的我,我怎麼能說丟就丟?「難道你要我把自己也丟掉嗎!」我怒吼道。

「不,不是丟掉。我要妳…… 

「扼殺它。」 

我驚愣在原地,兩眼瞪大的看著眼前這口出誑言的老人。

「扼殺它吧。妳必須要學會捨棄懦弱的自我,然後從精神上復甦。」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我躲避老人犀利的目光,眼神直盯著內心阿默。這老頭什麼都不懂,說要扼殺自己,說要從精神復甦,難道是那麼容易的事情嗎? 

如果簡單就能做到,我就不會這麼痛苦了。 

「那麼我問妳,妳這趟旅行的目的是什麼?妳是為了什麼來到這裡?告訴我吧,妳的野心。」

面對老人的質詢,我完全不知該如何反應。但就在我快要縮回懦弱的龜殼裡時,內心阿默卻捏了我的掌心,要我清醒……對喔,就算我迷失了,但我的內心卻很清楚,我這趟旅行的目的是── 

「我想要找回我的信心和勇氣。」 

「那妳還在猶豫什麼?」

「可…可是我……

「夠了!別逼她傷害自己。」內心阿默突然在這時吼出了聲。而聽到內心阿默說的話,老人和其他人都笑了。

「聽著,所謂扼殺自己的前提是──找出自我、認識自我。我們的內心,會不斷受肉體感知的痛苦腐壞,任何安慰都是自欺,而殘留的傷疤只會削弱我們突破自我的自信。所以,就乾脆直接拋棄掉敗壞的自己吧。我並不是要妳閉了眼將自己結束,別做那種愚蠢的事。我要妳扼殺自己,重點不在死亡,而是新生,這是更加困難的挑戰,因為妳還必須在精神復甦後,去面對並適應『新』的自我。唯有強迫內心成長更替,自己才會跟著學習體悟,也才能找到妳所期望的信心和勇氣。」

我突然了解了……我不敢扼殺自己,是因為我還惦記著悲傷的過去。如果沒有抱著必死的意志去面對並解決問題,難道我還要再揹著憂傷和鬱悶回去? 

不是死亡,只是新生。

不是墮落,這種更替是精神的成長。 

「但是,如果失敗的話,我會變成什麼樣子呢?」我不敢想像,如果沒辦法清醒的話,我是不是就會永遠被困在自己的內心裡?

「放心吧,我們都會陪著大姊姊。」有個小男孩突然走到我身旁說道。「媽媽跟我說過,大姊姊其實很怕孤獨,所以才會建造這座與現實隔絕的島嶼。」

什麼?」我頓時驚訝的看著說出驚人之語的男孩。

「妳不知道嗎?在妳因過度悲傷而近乎要導致內心世界崩毀時,是內心阿默替我們塑造了這座島。它希望以後無論發生什麼事,妳都能乘著冥思的木舟,渡過搖擺不定的心湖,到達這座安詳的心底之島休息。」一位婦人走到了男孩的身邊,搭著他的肩開口,應該就是男孩口中的母親。「我們都在等待妳一生中能有這趟心靈的旅行,來到這裡發掘真實的自己。」 

「沒錯,這裡,就是妳旅行的目的地。」 

   從沒想過,在我的內心居然有這樣的地方。

「是啊,在這裡,我想我一定能夠做我最想做的人。」我露出淺笑。「不過,可惜我無法久留。」

「難道妳還要繼續欺騙自己?」聽到我說的話,村莊的人和內心阿默都露出驚訝的面孔。

「不,不是這樣。」我搖了搖頭。「確實,我為了逃避痛苦、躲避一切,連心中那不斷想奮鬥的自己都忽視了。可是,有件事你們說錯了。」 

「這裡,並不是我旅行的目的地。」 

「我的旅行還沒結束。」我笑著對他們說:「等我擁抱信心和勇氣回到最初的起點時,還有另一趟漫長的旅行等著我開始呢。這是我和我的內心的旅行,我們已經說好了,對吧?」我朝內心阿默眨了眨眼,它露出了淺笑。 

   之後,我便和內心阿默單獨到村莊旁的樹林間散步。 

   「為什麼不告訴我,你為我做的這一切呢?」我站在靠近湖邊的樹下,面對寬廣的水面,忍不住向內心阿默問道。

   「不是靠妳自己發現這裡,這一切也只會變成自欺的虛言。我沒做什麼,只是真實表達了妳潛意識的抵抗和掙扎。只要妳別急著放棄,就一定能找到這裡,因為妳並沒有想像中的脆弱。」

   「我不脆弱嗎?

   「如果妳真的懦弱,又怎麼會離開安全的家中?如果妳真的懦弱,又怎麼敢面對內心的自我?如果妳真的懦弱……這趟旅行打從最初便不可能開始。」內心阿默笑著繼續說:「妳很堅強,所以不願做隨處漂泊的流浪者;妳很堅強,所以拒絕了輕鬆悠哉的隱匿生活;妳很堅強,所以一定也能夠學會放下我。」

「雖然我明白老人話中的深意,但是要將之化為實際的證明,到底需要多少勇氣?」要我扼殺自己,我哪來的勇氣……

「啊…」我突然想通了。「我知道了,在扼殺自我的過程中,就已經在學習成長。為了擺脫痛苦,我要強迫自己去面對難受的真相,然後徹底將那些導致我心靈腐敗的病菌根除,讓我的心能夠療傷完整並復甦。」

「沒錯,勇氣、信心和對生命的熱誠,這些都會永遠伴隨妳的成長而不斷茁壯。」內心阿默也同我看向了廣闊的湖面。「懂得自我突破的人知道,這種毀滅就是新生。不要再讓腐爛的舊傷阻礙新智慧的生長,把還擁有懦弱的我扼殺了吧。」

我看著內心阿默,它的眼神充滿了堅定──是我心中的堅定。 

然後,我扼殺了懦弱的自己。 

第四站,回家。 

帶著復甦的精神,我再度來到湖畔,漁翁也已經把木舟固定在岸旁等待我。

「女孩,妳確定要離開?」在我準備上舟前,漁翁忍不住問。

「是呀,因為『回家』也是我旅行的路程之一。」我堅定的回答。因為我已經不是來時那個猜疑的自己,我將帶著驕傲的精神回去,繼續未完的旅行。

「那妳的重擔和憂傷呢?回去時可能還會再遇到,也許妳還會不小心把它們帶回家。」漁翁繼續試探我。

「我現在很清楚了。」我的眼神眺望彼岸。「斷線的風箏,它屬於天空,追也追不回。但握著斷線的我是自由的,即便不用拉著誰,我也能快樂的向前奔躍。我想,我該尋找的不應該是我要拉著跑的人,而是一位願意和我一起放風箏的人才對。」我再將視線轉回到老翁身上。「我不需要重擔和憂傷來紀念我所失去的東西,因為我知道我擁有的更多。將來,如果我又遇到它們的話……很幸運的,我已經學會勇敢面對自己了。」

「哈哈哈,很好、很好,現在我能載妳回去了。」老翁突然開口大笑。說完正準備要上舟時,卻被我阻止了。

「不了,我想要靠自己的力量划回去。」我握起划槳,對著老翁說:「只有我才能面對現實,如果不是靠我自己回去,這趟旅行就沒有意義。」 

我知道,如果沒有老翁,我到不了我的內心深處。

但我也知道,就算沒有老翁,現在的我也能自己回到對岸。 

「我知道了,我不會再阻止妳,去完成妳未完的旅行吧。」老翁邊說,邊幫我鬆開固定舟身的繩索。「最後我只有一個問題。聽說與某人一起旅行,是檢驗自己喜歡或討厭此人最好的方法。而和內心一起旅行過的妳,覺得如何呢?」

老翁的問題,讓我思索了片刻……最終忍不住大笑出來。

「這真是趟荒唐的旅行,我也只有荒唐的感覺,你相信嗎…… 

「我在扼殺了自己之後,居然更加喜歡自己了。」 

最終,我回到了原點。

不是徒勞的原地踏步,這趟心靈的旅程為我做了絕佳的準備。回到原點,只是方便我再朝下個目標前進。

我成就了嶄新的自己。

發掘了另種世界的新奇。

也感受到了生命無限的可能。 

更重要的是,我成功挑戰了孤寂。 

現在,我還要走這趟未完的人生旅行。 

和我的內心一起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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