乒乓/賴相儒

距離上次打乒乓球,怕也經過一個禮拜了吧。

    記得當初甫一接觸這玩意兒,看到兩個不過巴掌大的拍子,像扇子似的,只是厚了些,再搭以一顆黃澄澄的,如滷蛋般大小的中空圓球,就可以這麼在桌面上你來我往,覺得甚是有趣,小小的心靈很容易便因此而受到影響。朋友在玩,我便在一旁看著。隨著一次次此起彼落的「乒乓」聲,我心中漸充盈著高昂的戰意,感覺手上的拍子已不是純粹的拍子了,而是一把蓄勢待發的利刃,準備在偌大的桌面上迎戰殺敵。

    一個禮拜前,猶記得自己站上崗位時那不可一世的神氣……

帶著一股不知天高地厚的自信,橫拍自立,在眾目睽睽之下,我揮出了平生自認最滿意的一球。

仍然很清楚的記得當時最終的比數是11:0。

我完敗了。

從那天起,我就再也沒有碰過乒乓球。

直到現今。

 

「唔……糟!」

眼看這球就要落空,仕民勉強一個踏步,反手一拍,於千鈞一髮之際攔截下來,終於吃力的做出反擊。周圍的人無不拍手叫好。這球可說是擋得非常精彩,竟能於此將敗未敗之際,出乎眾人意料的突施反擊,更難得的是,於此危急存亡之秋,球路的角度仍能如此刁鑽。

一旁的湘云亦露出讚賞的神色,旋又黛眉輕蹙。

我嘴角微揚,專注看著球直朝我的領地飛奔而來,卻按兵不動。就在眾人一連的驚呼聲中,球劃過了一條美麗的弧線,逾越了將近兩公尺的距離,在落地之前被我一把接著。心裡頭不禁暗呼僥倖。

這球確是凌厲,可惜……

只見仕民亦不禁愣了一愣。顯是沒有想到適才看似極佳的一球,竟因用力過猛而不攻自破。

「十一比九!換人換人!」看到這局終於完結,裕盛一邊不耐煩的嚷著,一邊走上前來,欲將呆立在旁的仕民一把推開加入戰局。

我見狀不禁心中叫苦。如此一路走來,血戰連場,連敗四人,表面上似乎非常風光,僥倖的成分仍佔多了些。

只能說上天實在待我太好了……不!實在太可疑了。

老天哪會是那麼好相與的?

心中沒有因勝利而生的洋洋得意,卻有自知學藝不精,還如此幸運所產生的空虛與懷疑。像是暴風雨前的寧靜,擔心驟雨不知何時到臨?

同學們均非省油的燈,何時該打何時該防他們自有分寸,要在瞬時間分出勝負實非易事。只是,人有失足,馬有失蹄,出錯是難免的。唯有憑藉著一身過人的動態視力與反射神經,再加上每一球都處處留心注意,才有如此出乎意料的驕人戰果。但自己實也心知肚明,若有箇中高手潛伏在旁,一眼便能瞧出,在技巧方面,實在一無可取,只屬庸手之林。

正當我苦於面子問題,考慮著要否見好就收的當兒,背後忽傳來一聲嬌呼:「我要跟程翰打!」

眾人回過身去,見發話者是湘云裕盛識趣的退了下去,我心中亦感到受寵若驚。

這嬌滴滴的姑娘,從適才便在一旁饒有興致的看著我們鬥法,從那時起,所有的男孩們無不開始「嚴陣以待」起來,連說起話也似滿腹學問,在一旁大談什麼「旋球、「削球」、「正手拉球」,聽得我頭也大了起來,湘云卻在一旁抿著嘴笑。

不得不承認,她的出現使每個男孩在打球時變的賣力多了。

我想,我也不例外吧,要不然怎能一路打下來仍立於不敗。

而現今,她興致勃勃的向我挑戰……

「不會是贏得了她的好感吧?」心裡頭自顧自的妄想著,不禁高興起來。

 

帶著一份自以為是的信心,和心理上自然而然對女性的輕視,我昂然走到湘云對面,裝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心中揣想著得勝之後該如何安慰她比較妥當。

只見湘云興奮的臉帶紅霞,躍躍欲試的拿起球拍,禮貌性的朝我笑了一笑。她左手捧著球,右手橫拍自立,背弓屈膝,上身微向前傾,左步踏前,氣勢凝練,種種姿勢無不穩定老練,立生出一股唯高手才有的氣度。

駭然之下我朝她望去。

這看下去更是吃驚。只見本是笑容滿面的湘云,像是變了個人似的,面容如止水無波,一臉肅穆神情。微瞇的雙眼顯露出絲絲寒意。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

心中猛地悚然不安。

「不會吧……這小妮子……」

不容我多想,湘云輕輕拋了拋球,一拍擊出。這一拂袖似的動作如行雲流水般,瀟灑好看,帶有一股渾然天成的味道,頓時引來圍觀者一致的讚嘆。

看著那球急如雷電直朝我殺來,我霎時明白了湘云所打的如意算盤。不禁暗暗佩服對方手段的高竿。

首先,湘云分明是位高手,卻只是伏在一旁按兵不動,佯裝一副初學者的樣子,頓使人對她失去戒心。再加上一般人對女孩子的刻板印象,對她更是不以為意。藉此「特殊身份」,便可在一旁暗中窺伺,一探眾人虛實,挑其中最強者下手,把握「知己知彼,百戰百勝」的原則。繼而擬定對策,做好迎戰的準備。

擬好作戰方案後,遂出言挑戰。欺以對手不諳自己的屬性球路,再者一反常態,由看似嬌柔怯懦剎時化做靈動剛猛,加以敵人對她有了先入為主的觀念,勢必被其瞬時的風格轉變所震懾而難以招架。即便是勢均力敵的局勢,也會在剎時間立處下風。而若能如願從中得勝,豈不可證明自己比這一整桌人都還有實力?

此著確是高明。

無論戰術上或心理上,都能帶給敵手不小的打擊。而這正是湘云處心積慮所希冀的結果。

 

思及至此,我知道自己已在心理上矮了對方一截,若不再有所行動,勢將淪為被動挨打的局面。唯今之計,只好強作鎮定,務要使對方的威嚇戰術對我沒有作用,才有可能佔到那一丁點的便宜。即便自知效果不彰,甚至毫無影響,也要試上一試。這是我現在唯一能做的精神反擊。

 

球在湘云操弄下似是有了生命,活脫脫的不再像是死物。她的球路似乎單刀直入、直搗黃龍,有一股沛然莫可抵禦的氣勢,但我深知其中暗含巧勁。所謂「虛者實之,實者虛之」,這球看似挾以雷霆萬鈞之力,卻可能只是個幌子,貿然出手定立處劣勢。我直覺的感到在雙方對峙的氣機牽引下,若反擊回去,定會招來一陣狂風暴雨的攻勢,屆時以快打快,遲則不及,技不如人兼以經驗不足的我,定過不了對方三球,動輒失敗收場。結果甚至連湘云自己也無法改變。

此時不待我思量,無奈下只好強行出手。

我凝定身形,穩如山嶽,覷準球路來勢反擊回去,樣子氣定神閒,裝作不為她的上乘球技而動容。

「啪!」球應拍飛出。在接觸的剎那,立時心知不妙。

我仍是低估了她。

本已預估此球其中必有玄虛,所以刻意放輕力道,卻沒想到在瞬間交擊的剎那,才驚覺球勁飄飄盪盪的,力道極微極輕,我所施的力有如泥牛入海,毫不著力,那感覺就像準備舉起千鈞重物,卻訝然驚覺不過輕若鴻毛。似用錯力道般難過。

心內不禁一陣窩囊,知道自己在戰術上又輸了一著。

當下也只能眼睜睜的看著湘云手拿拍頭朝下,含笑退了小半步,空出個位子好讓球能準確無誤的掉到界外去。即便我心內有千百個不願意,偏又毫無辦法。那力有未逮的頹喪,是最教人難受的。

失意之下,我帶點自暴自棄的心理朝湘云瞧去。恰好看到她嘴角上微漾著笑意卻又極力收斂的神情,不禁對她一向弱不禁風的樣態重作評估。

「真是一頭披著羊皮的狼。」心下暗忖。

我想我現正的樣子一定很像一頭鬥敗的公雞,旁側的同學全一副幸災樂禍的神情。而其中當然包括了我那一群手下敗將。

「原來他們早就知情?!」我忿忿的想著。心中又是吃驚又是不甘,有點像征服高峰登頂成功,卻又不慎失足摔落。瞬間從享受極端的快樂成就,轉變為吃盡失敗的苦頭。轉變來得如此迅急,如此快速,我絲毫沒有心理準備。那窩囊的感覺讓我好想就此一走了之,好想就此罷手。

「記住,每一球都是零比零。」心中陡然浮現了那麼一句話。

我不由自主的渾身一震。

「啊!」對面忽傳來一聲嬌呼,頓時把我紛亂思緒給打斷。我向前望去,此時剛好又傳來「登!」的一聲。只見那一本來被認定為失誤的一球,就那麼恰好的打在桌沿的邊角,剎那間改變了方向,打橫著飛了出去。

我看了不禁呆了呆。

湘云亦是愣了一愣,顯然也始料未及。

這也未免太僥倖了吧?

「球場上的一切,變化莫測難以預估,就像人生。」心中不禁浮現了一位老人家的話。

湘云眉頭深鎖,傾斜著腦袋,一步步走向落在地上的乒乓球。看來對適才的那一球不大滿意。趁著她撿球的當兒,我終於憶起初初在練習室裡打乒乓球的時候,總有那麼一個人。

記住,球是圓的,不管比數是多少,永遠不放棄每一球。」我記得練習室內總有那麼一個老人家,嘴裡總咕噥著這麼一句話。他不是對我講,比較像是在自言自語。雖然他總是在練習室裡,卻沒有人看過他出手,他比較喜歡看別人打球。

後來恰巧在一次對話中,他透露了自己是當年奧林匹克的桌球國手,現任為學校的體育老師。

「哇!好厲害喔!」我由衷的佩服。

「呵呵……這沒什麼。」嘴裡雖謙讓,眼裡卻在笑。我那時想,他心裡頭一定很高興。

「那麼……老師,你那麼厲害,打桌球有什麼技巧,可以教我嗎?」我投其所好,適時的又給了他一個讚美,並試著套些秘訣。

「嗯?你說技巧?」他低著頭,看來很認真的想了想,並不時向我看了幾眼,旋又接著笑說:「呵呵,你這種年紀,還不需要。」

「蛤~」我拉長了尾音,表示了我的失望。看這情況,再拍馬屁下去也是行不通了。

「但我可以教你一個打好球的訣竅。」老人賣著關子,微漾的嘴角耐人尋味。

「什麼?什麼?是什麼?」終究還是個小孩,耐不住性子,一連串相同的問句,表達了內心處最深沈的渴望。

「那就是……嗯哼!」老人清了清嗓嚨,微微頓一頓後方道:「讓自己沈浸在桌球的世界,好好享受打球的樂趣,不要因為輸贏壞了你的興致。」老人說得很溜,聽來很像在朗讀,想必應是在心中斟酌了許久,最後才決定對我說。

「啊?」我有聽沒有懂,「什麼叫『沈浸』?什麼又叫『興致』?」 我歪著頭想,這兩個詞,老師好像都沒有教過。

老人雙目瞠視著我好半晌,看得我都有點害怕。他才接著嘆了口氣,似是有些懊惱自己好不容易琢磨出來的字句,竟是說給這小鬼聽,而這小鬼偏又不懂。

他衝著我苦笑了一下,然後搖搖頭:「再大一些,你自然就會懂啦。」拋下這句話,他轉身就離開了。

 

回憶至此,我終於明白老人當年那一連串的話到底是在說什麼了。也不知為什麼,我突然對眼前的戰局感到一點也不在乎。

心裡只想著──我到底是為了什麼在這裡打球?

……不就是想和同學一塊玩嗎?

……那勝負何須如此在意?

我只是想要享受打球的樂趣而已。

僅僅如此罷了。

 

湘云擺了擺架勢,手上的拍子蓄勢待發。對上她的嚴陣以待,我卻感到莫名的輕鬆,應該是想通了某些事吧。禁不住的朝她笑上一笑。她看了看我,竟不禁呆了呆,猶豫片刻,也對我報以一個微笑。

我想,我們想要贏對方的心都是一樣的吧。

就另一方面來看,也都是想要從對方的球技之中,盡情享受打乒乓球的樂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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