蛻變/沈宜柔

那夜,下了一點小雨。 

我坐在客運裡點劃玻璃的霧氣,雪山隧道裡橘紅色的燈光陰翳了腦海中不斷竄動的無限念頭,橘紅色的場景不斷奔跑,一邊聽著英文老歌彷彿穿梭在時空間隙裡。 

我,在前進,卻又甘心停滯在這小小的時空中,哪也不去。 

隧道的出口無限延伸交於遠方一個光點,穿越光點的霎那,我只有企盼的心和空空的雙手,宜蘭的天空籠罩著一片巨大的毛玻璃,稻田的青翠已渲染成一片典雅的藍,點點繁燈的夜景使我想起這片土地的種種,客運依然疾駛著,我依然怯生生的看著這些熟悉裡的陌生,眼淚毫不猶豫的滑落,滴下。這下我的心真的空了,覓不回,也拾不起。 

人生的影速快於光影,我經過的影子深如隧道,有時幾乎不見天日。當初信誓旦旦從此不再讓家人擔心,收拾故鄉的重量來到警校,但無端翻滾的胃酸打擊著向前奔跑的毅力,緩步,停下。當風阻消失在眼前,我終遺忘,滑落臉頰的究竟是汗水,還是淚水。 

總以為只要忍下所有苦難就能順利達陣、成功蛻變,殊不知一關ㄧ關的挑戰迎面而來。從前以短跑為主的我無法克服3000公尺的呼吸調節,必須接受及承認自己的不足與缺陷,必須承受多年困擾的腳傷折磨,必須勇敢再勇敢地忍住眼淚;從前就愛好理科的我,長期接受物理化學的精密計算,在此卻無用武之地。而必須翻開法學的條文,丈量著行列之中各種權限與使命;必須在恍如簡諧運動的生活規律裡,標出生命的向量……,有時覺得自己是ㄧ葉扁舟,在柔弱與堅毅雙重矛盾下,翻覆沒頂。 

翻箱倒篋尋找記憶中,過去成就的痕跡傾訴著什麼?憑恃著過往的過往不過是拿著一塊石頭往自己身上重擊。 

在這裡,我似乎把一切想得太簡單。

從小體力勝於一般女生來警校一定能得心應手,以為到警校來可以讓父母從此不再擔心我這女兒,以為自己是全台僅8名水上女警而自我驕傲放任,以為來到警校人生就有平直的康莊大道……。事實上,來到警校後更是ㄧ次又ㄧ次的震撼:舉板凳致命的鏗鏘;舉手投足又正又挺地僵硬姿態;爬到六樓寢室沒時間喘息的緊湊呼吸;學姊喊到沙啞的咆嘯怒吼;射擊時準星罩門的平正,雙手卻還抖著;震耳欲聾的爆裂聲,驚恐還存在著;利弊與否的人情世故,在一來一往中使我矛盾著……,在在使我感到無力。 

生命的脆弱在於無權控訴即被宿命的巨輪碾碎,淚水淹到瓶頸,湧不盡的心酸。開學不習慣跑堂的忙碌,以及當隊上長官託付信任的眼神在自己身上的一份使命感,卻又在季節交替下染上了重感冒,身心壓力下再次引發的胃酸蠢蠢欲動,我的喉嚨痛到無法發聲,半夜咳到起來嘔吐,還戴著口罩睡覺深怕傳染給同學,胃藥吃完了,蜷曲著身子逼不得已到萬芳醫院看診,白色長廊上的人來來往往,躺在床上的病患無聲瘖啞隨著病床快速前進蔓延在空氣中,那種來自生命本體的訊息微光,是多麼使人心酸心疼,胃又不禁扭曲了一下,打來的電話傳來父親的嗓音,所幸掛號聲及雜亂的訊號掩飾了我的哽咽以及內心掙扎的心酸,倘若我們匱乏當今的自我要求,也許那種無助的心痛,會永遠漫長綿延在我們及家人心中吧! 

回家,提著行囊斜倚在客運的窗,過了雪隧後ㄧ片巨大的毛玻璃籠在宜蘭的夜空,手指沿著窗邊雨水描劃眼前偌大的綠,藏在心中的眼淚終於忍不住潰堤。曾幾何時那個年少輕狂的靈魂試圖奔離這吋故鄉的土地,永不回頭,而今一度經過的髮廊香氣使我憶起父母那綹上了染劑又褪色的白髮,發現過去的自己有多麼可笑!曾幾何時我ㄧ度想改變警校那樣嚴厲而不合理的大環境,卻被那樣的大環境啟迪了我,成長了我:那個曾經想逃離的家,終究是眼淚歸去的方向,故鄉,是這輩子最難忘的情人! 

這些日子就像枕被上溼了又乾,乾了又溼,一塊逐漸擴大霉黃的淚漬。 

縱然我已聲嘶力竭,倒在各種制度與世態炎涼的塵土上,千迴萬轉之後,才發現人生這條路必須經過情感的深淵,人情世故的自相矛盾,理智力行的峻嚴,甚至要跋涉一無所有的沙漠,荒原,許久以來,已習慣在心口加一道密封,把苦痛鎖住,雖聞不出是悲是哀,心底留多少發酵的酸,自己仍明白。但當我對於諸此類的一切疲累冷淡時,我才發現自己完整地蛻變了!那些合理的訓練,不合理的磨練不過是為了砥礪我們身心,在穿上制服站在整容鏡前,我發愣了許久,那種正式而莊重的模樣,警察的光榮油然而生! 

但當我在警校的哭與笑,其中用力拿捏其分,只有我們明白,但也因此編織出生命的質地!我想要開始珍惜每個看過我流淚的人,因為我開始承諾自己堅毅剛強,勇敢面對,唯有如此汗水才不會白流,而我們也永遠不孤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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