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豉/林意純

  豆豉越陳越香,陳出油來,有一種難言的滋味。回憶也是如此,歷久彌新,在生命的園圃裡欣欣的開出美麗的花來。

  當我看著屋角那罈豆豉日益減少時,心中有一種莫名的失落,像是回首凝視過去的記憶,一直存在著,卻又一點一滴的流逝。豆豉對我來說,是既感傷又甘醇的。它象徵著我的依賴、我的成長和無法追回的親情。

  家中儲存著的那罈並不是普通的豆豉,它是阿嬤留下來的。每次看見餐桌上的佳餚裡有一粒粒的豆豉,我就會想起摯愛的阿嬤。想起阿嬤笑著對我說:「這足好吃ㄟ!」想起阿嬤辛苦的蒸黑豆、曬黑豆,再把拌過鹽巴的豆豉一匙匙裝罐,包上塑膠紙,栓緊蓋子拿給我們。就像是藝術大師完成了不得了的作品,她臉上慎重的表情還清晰的如在目前。

    豆豉像一把神奇的鑰匙,打開記憶的寶匣,打開童年的門扉,通往充滿回憶的樂土…

    小時候我最愛黏著阿嬤,旁觀過多次做豆豉的流程。印象中有好多罎罐、好多黑黑的小豆子、好多白白的鹽巴。年幼的我好奇的問道:「阿嬤!這黑麻麻的東西是啥?好吃嗎?」阿嬤笑著說:「囝仔人不懂!啥米黑麻麻,這是蔭豉仔,當然好吃囉!你別看伊無起,灶腳若無伊,就會減很多味呢!」

    當時只覺得這小黑豆的台語唸起來實在滑稽又拗口,就像是「藤條」的台語一樣,唸得急了,「蔭豉仔」瞬間變成符咒,讓我連續好幾天唸個不停也笑個不停。不過,那時我雖年幼無知,卻能清楚區分這兩者的天壤之別。因為,前者會變出一桌好菜;而後者就只剩阿爸料理的「竹筍炒肉絲」了。對我來說,那可是恐怖的記憶。每當犯錯受罰時,連求饒都來不及,阿爸的藤條就如急雨般往下落,往往都得阿嬤出面,才能化解危機和平落幕。

  阿公阿嬤住在鄉下老家,老厝佇立在那裡已超過一個半世紀,牆壁滿佈歲月的痕跡:斑駁的油漆、漫興的塗鴉、紀錄身高成長的印記…一打開門,迎面撲來的是木頭家具、鹹菜醃肉、痠痛藥膏…混雜而成的味道。如果氣味也能儲存,我希望能將老屋的味道珍藏在寶瓶裡,作為回憶的作料。

  我初次騎腳踏車的地點,就在老屋前的稻埕。當時不及五歲的我人小膽大,明明沒有駕馭「鐵馬」的能力,卻硬著性子要騎阿祖的舊腳踏車。滿是鏽紋的老車比我還高,我將右腳伸進鐵桿下,歪著身子勉強踩動踏板,龍頭不聽使喚的扭來扭去,前進不到幾公尺就重重的摔下車來。阿嬤一聽到哭聲,便著急的跑過來關心我的傷勢,確認沒有大礙後,便開罵了:「妳這個死查某囝仔!不會騎車夠假厲害!好膽敢騎恁阿祖的腳踏車!若是受傷…」我不太記得之後的責備是什麼,但阿嬤著急緊皺的眉間,卻依然清晰可見。當時我頗感委屈,人家都破皮流血了,阿嬤為什麼還要凶巴巴的罵人呢?現在回想起來,隱藏在責罵裡的關愛,就是她表達疼惜的方式,她要我們從失敗中得到教訓,更要學會謹慎。

    阿嬤用同樣的謹慎來製作豆豉,做豆豉的地方就在古厝的大廳。阿嬤很重視每一個影響成敗的製作流程,因為只要罐口一封上,就得擺上好長一段時間。多事的我常揮著小手想幫忙,阿嬤總是制止我:「憨孫仔!妳不會啦!若做壞去,就沒得吃了!」阿嬤邊說邊擦汗,一面將礙手礙腳的我趕到一旁,不准我越幫越忙。開始工作前,阿嬤會拉一張紅色塑膠椅緩緩坐下,上面印有「富貴吉祥」的字樣和花鳥圖案。在阿嬤身邊的日子裡,我越長越高,阿嬤卻越來越駝,也常喊腳痠。年幼的我蹲在一旁,總能清楚聽見阿嬤腳筋發出來「噼啊噼啊」的聲響。我心裡很著急,卻不知道該怎麼做,我該替阿嬤按摩嗎?還是該幫忙搬那些看起來很重的瓶瓶罐罐?每當我想自作主張幫忙時,阿嬤總是笑著說:「無要緊啦!阿嬤還做得動。」她專注認真的工作著,而一旁的我卻常看著看著便沉沉睡去。

    喚醒我的常是魚伯的運菜車,隱隱的引擎聲由遠而近,「買菜嘍─」親切的招呼客人出門選購新鮮的魚菜、豆腐。阿嬤匆忙擦淨手拿錢包出門的畫面是童年愉快的記憶,因為除了有好吃的菜餚,有時還會有麻花捲或雙胞胎滿足我的小饞嘴。後來,阿嬤的動作越來越慢,有時還會因重心不穩而跌倒。面對家人的擔心,她只是緩緩扶著我們的手站起來,笑著說:「無要緊啦!」那時,我怎能料到,阿嬤噼啊作響的腳筋,會成為我後來最懷念、最想聽見的聲音?

    花開花謝,潮去潮回,時間之河默默的向前奔流,前塵往事已消逝的無影無蹤。但是,生命中有些聲音、影像與滋味,卻總會擱淺在回憶的礁石上,不必費心思量,就能清楚的想起。可惜的是,在那看似平凡平常的日子裡,又有誰懂得把握當下難得的幸福呢?當摯愛鬆開雙手轉身離去時,所有感謝的抱歉的溫柔的話語是否都來得及傾訴,讓今世的情緣不留遺憾呢?

  阿嬤離開四年了。起初,從父母口中得知病情時我是無法置信的,醫療報告顯示阿嬤剩下的日子不多了,因為發現太晚,已經病入膏肓。我默默的聽完,緩緩的上樓,腦中浮現一幅畫面…小時候,阿嬤曾問我:「耶!若是阿嬤哪一天上天堂了,你甘會安怎?」我驚駭得淚如雨下,伊伊嗚嗚的說不出話來,阿嬤趕緊擁住我,笑著說:「憨孫仔!我隨便說說,妳別哭了。」沒想到當時只是玩笑話,今朝都到眼前來。「斯人也,而有斯疾也!」厝邊隔壁、親戚朋友都說阿嬤是個慈悲為懷的大好人,然而,好人同樣躲不掉命運之神的捉弄。從病發到離開,只有短短數月。有人說,縮短纏綿病榻的折磨也是一種福氣。但是,這樣是好還是不好呢?我實在想不明白。對我來說,阿嬤的離開,在我心中留下無窮的遺憾,也留下無限的溫暖。還記得,阿嬤在病榻前鼓勵我們:「阿嬤跟恁說,要老實做人,有孝序大,好好啊打拚讀冊喔!」那時,兄弟姊妹都到齊了,不忍的看著孱弱的阿嬤,眼裡泛著血絲,嘴角帶著笑意。我好想抱住她放聲大哭,告訴她我多麼不捨,求她不要走,但是我用力忍住,身旁的手足也都拚命忍住。因為我們深信,在最後時刻讓阿嬤看見子孫的笑臉,她就能放心的在天堂幸福快樂的生活。

    阿嬤原是家族的磁石,有她在總能讓大家緊緊相繫。她離開後一切都變了調。早已搬離鄉下到都市討生活的各房子女,漸漸的疏於連絡;而痛失老伴的阿公,因為承受不了與日俱增的思念,變得沉默寡言,甚至常獨自搭火車四處尋找阿嬤的下落,沒多久也跟著過世了。一切就這樣倉促結束,匆匆的畫下句點。往日美好的時光像被歸檔的文件,鎖進記憶的匣子裡。然而,深烙心版的親情終究無法像電腦鍵盤,輕輕一按就清除殆盡。每次回到古厝,都有一種煞時湧現卻又欲說還休的感慨。有位朋友曾說:「未來,就是未曾走過來。」對我而言,的確未曾想像過沒有阿嬤的未來,也很難從失落中走過來。偶而與堂姊堂哥追憶往事,聊聊做過的糗事和頻頻犯錯的童年時光,心底便泛起汩汩暖流,而阿嬤便是暖流的源頭。

  四年過去了,突來的想念不再像起初那樣沉重的讓我無法承受,而是沉澱成一種淡淡的送別。回憶淡淡的來、淡淡的去。有時候,媽媽在菜餚中加了過多的豆豉,我都會小小的生氣,因為我害怕阿嬤最後留給我們的東西消失殆盡,害怕熟悉的滋味隨著豆豉罈的漸空而蒸發不見,更害怕生命中值得珍惜的人事物,隨著成長的腳步而物換星移、滄海桑田。

  「樓成鸛鵲幾時還?人去樓空境自閑。地接連城秋水渡,河兮兩岸夕陽山。」熟悉的感覺、熟悉的味道、熟悉的身影、熟悉的腳步聲,隨著季節的遞嬗,漸漸成為過去,卻又深深的烙印心版,與我一路相伴,成為成長的助力。

    毎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我的故事不一定要說給誰聽,因為甜蜜的回憶,就是要在這樣的夜晚這樣的星空下,靜默的溫柔的想起…

  「古錐仔!叫恁阿嬤來買魚仔!可以摻蔭豉仔同齊炊的魚!」

    「阿嬤!魚伯來喔!阿嬤…。」

  阿嬤的豆豉對我來說,是一種關於愛與奉獻,最難忘懷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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