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雨飛陽

作者簡介：

秋虹（筆名），服務於「台灣傳統藝術推廣基金會」。

喜歡家鄉宜蘭、喜歡隨興寫作、喜歡樂天知命的生活觀、喜歡生活處處是文章。

作品：

三合院的大稻埕

那一年，大同寶寶筆直的站在大同電視上方，象徵這一戶人家的家境還不錯，因為買得起電視。

    蘭陽平原隨處可見的三合院，阿福的家就在這座三合院的大廳旁，大大的竹圍，層層疊疊的三合院伸手厝，住著同姓家族近百人，在地方上也是個知名的大家族，在重男輕女觀念極深的年代，阿福身為家中長子，福嫂卻連續生了六個女兒，然後漸漸失去長男的地位和長男媳婦應得的尊重；除了照顧小孩，家中還有一群小姑小叔要侍候，有時背著幼兒還要挑水給全家人食用，為了避免肩上的扁擔壓到背上的小孩，只好把脖子伸得長長的，所以仔細看，福嫂年輕的時候就有輕微駱背，幸而生性樂觀的她，總記著母親最常對她說的話：「一代傳一代，把孩子養大就有希望」。

    三合院的廣場，是家族宗親情感交流的重要場合，收割的季節一到，家族壯丁便排出行程，今天到三叔叔家幫忙，明天到大伯父家幫忙，互助合作的團隊精神，早在農業社會的時代就已經深植人們心中，並落實在生活當中。而強調軍愛民、民敬軍的年代，阿兵哥協助割稻，是政府的德政之一，還規定割完稻子不能接受農家的晚餐招待，要趕回軍中用餐。

然後，三合院的稻埕便堆滿了各戶人家的稻穀；黃澄澄的稻穀曬滿了整片稻埕，是大家這一年的豐收，也是多子多孫多福氣的年代，全家人一年的糧食。福嫂在農忙時期，一天要煮五餐，三餐正餐及二餐點心。曬穀的時候，更不能掉以輕心；為了避免那些到處覓食的放養土雞靠近啄食，也為了定時翻曬稻穀，福嫂常坐在三合院的門檻上，和隔鄰的姑嫂妯娌聊天；最怕西北雨忽然刷下來，大家總會手忙腳亂的，在最短時間把稻穀耙向中心點略高處，再用防水布蓋住，等第二天地上乾了，再耙開繼續曬，直到完全曬乾才會裝入布袋堆進穀倉。

有別於春耕、夏耘、秋收、冬藏之說，在蘭陽平原，稻米一年二收，而且因水質佳、空氣清新，所以稻米的品質也特別好，常說民以食為天，宜蘭人長年有好吃的米可吃，應是得天獨厚的幸福吧!

    經常跟在福嫂身邊的小女兒巧妹，常常和福嫂坐在門檻聽大人聊天，經常有叫賣斗笠、掃把、雜細的小販繞進三合院兜售，女人家還是對碰粉、花露水、爽身粉等較有興趣。

胖胖的「賣布蔡」，機車上總是載滿一梱梱各種花色的布，很少看到有人買，畢竟買布做新衣，在物質缺乏的年代，是過年過節才會有的交易行為；但是「賣布蔡」並不在意，每次來好像都只是為了串串門子便又離去，村子裡的各項訊息，誰家娶媳婦、誰家兒子去當兵，都在這台疊滿花布的機車散布消息，巧妹總是好奇的望著機車後座疊得高高的布梱，不知他是怎麼疊上去的。

隔壁村的「阿水伯」也常挑著粉圓進來叫賣，扁擔的兩端，一邊是熱呼呼的粉圓，另一邊是白底青花的湯碗和湯匙，一顆顆晶瑩圓潤的粉圓，呼嚕嚕喝下肚，真有說不出的滿足。直到巧妹長大成人，滿街的波霸奶茶都吃不出當年和媽媽共享一碗粉圓的甜蜜滋味。

    稻埕並未因稻米進了穀倉而空下來，家家戶戶門口開始做醬油、做蔭瓜、豆腐乳、高麗菜乾、……、哪家種的大黃瓜收成了、哪家的蘿蔔又硬又漂亮……資訊在稻埕流通無礙。大家一起製作醬菜，有時廣場上排滿了大小的甕，空氣中瀰漫獨特的黑豆香氣，有時又排滿了曬蘿蔔、曬蔭瓜的竹籬笆。農業社會製作醬菜儲存食物的景緻，在此一覽無遺。

稻埕彷彿是個大型露天的加工場。經由主婦的巧手和蘭陽平原的天然陽光，製造出一道道農村居民的主食醬菜，似乎從吳沙開墾蘭陽平原起，這裡的居民刻苦耐勞的精神，和勤檢持家的特性，就一直代代相傳至今。

巧妹最懷念自製醬油的獨特香氣，只要加上少許豬油，油亮亮、香噴憤的豬油拌飯便是巧妹童年最難忘的滋味。

福嫂手藝極佳，家族中有婚喪喜慶或拜拜請媽祖時，經常被叫去當大廚。除此之外，過年過節也常被左鄰右舍邀去幫忙做甜粿、發粿、菜頭粿……。家族中有一個習俗，兒子滿週歲時，要到三合院的大廳祭袓，告知祖先家族添丁已滿週歲，並且要做許多紅龜粿分贈族人，分享傳宗接代的喜悅。福嫂做的紅龜粿甜而不膩，柔細的內餡和香Q的外皮，很受大家喜愛，經常被請去幫忙做紅龜粿；但是福嫂內心最大的遺憾，便是沒能生個兒子，沒機會為自己做那個添丁紅龜粿，看到族人在分送紅龜粿時的喜悅，福嫂內心真是羡慕極了，這紅龜粿，就是福嫂心中的一個缺憾。

    三合院的大稻埕，沒有醬缸和醬菜的時候，便成了孩子們最愛聚集的棒球場，偌大的家族，隨便吆喝，便能組成兩支隊伍嘶殺起來。本壘設在大廳門口，捕手的任務特別重要，若不小心漏接，讓投手投過來的球打中正廳內的神龕，免不了要受一頓打。大廳對面方向、三合院的外圍有一道矮牆，鄉公所在牆上刷油漆，白底藍字寫著「保密防諜，人人有責」，只要球打過那道牆，進了田裡就是全壘打。比賽中，負責打擊的一方，可以輪流回家吃飯，或把飯端出來吃，輪到上場時，碗筷往地上一擱，就可以上場打擊，這些都不成問題，最怕坐在門檻吃飯時被球打中，在物資缺乏的年代，摔破飯碗可不是一句「碎碎平安」就可矇過去，甚至為了躲避挨一頓打，還得跑給大人追，通常大人追不上，只能在後面悻悻然罵著「死囝仔！打破碗、討債、討債…」。

    伯公家娶媳婦了，在三合院的大稻埕，眾人圍繞新娘身邊，目送她步下禮車，小男孩們調皮的唸著「新娘水咚咚、褲底破一空，後面爆米香…」小女孩們露出羡慕的眼光，巧妹跟所有小女生一樣，夢想自己也有一天，會成為漂亮的新娘或可愛的花童，童年時期小腦袋瓜裡充滿綺麗的夢想…。

    叔公祖過世了，在大廳設了靈堂，親友們進進出出穿梭不停，三合院也陸續湧進親朋好友，然後大家分工合作，分頭進行喪葬事宜；經營木材廠的阿福，為叔公祖挑了一副材質較好的「大厝」，讓他入土為安，其他人負責抬棺、交通指揮、受付……也都分配妥當。出殯日，家族大大小小都到齊，長長的送葬隊伍穿插有國樂和西樂團，送叔公祖走完最後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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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歲月的流逝中，巧妹在三合院度過她的童真歲月，高中畢業後到台北求學，之前很少離開宜蘭的巧妹，在台北一直有著淡淡的鄉愁；在水泥打造的都市叢林，特別想念擁有大稻埕的三合院、兒時和玩伴拼泳技的大圳溝、還有小溪裡魚、蝦、蟹、河蜆、和可加豆瓣烹煮的鯽魚，還有那些綠油油的稻田……。小時候常和同學在上學途中比較哪一區的秧苗插得較整齊、哪一區長得比較快、哪一戶人家的葡萄藤，葡萄成熟了、誰家的牽牛花爬上了屋頂……。思鄉的夢境中常出現龜山島的身影，還有冬山河圓圓的橋墩，昔時水患不斷，整頓後卻成為宜蘭人的新地標和驕傲，也讓出外遊子特別懸念。每逢假日巧妹都會盡量回宜蘭，較過意不去的是，台北和宜蘭之間交通不便，漸漸年邁的父親，總得到火車站為巧妹排隊買票，只為購買一位難求的北上車票，多少白髮蒼蒼的天下父母，為了子女的歸鄉路，排隊排到互相熟識，這長長的買票隊伍，每週都要上演一次。

    大三那一年母親忽然病了，頭痛欲裂四肢發麻，送到台北大醫院，醫生判斷是年輕挑水過多，姿勢不當造成頸椎長骨刺並傷及神經的後遺症，巧妹更覺母親撫育眾家姐妹之辛勞，隨侍病榻，不敢稍有懈怠。脆弱中的母親也透露了心中尚存的遺憾事，一是未能為家族添丁延續香火，二是巧妹尚未出嫁，責任未了；不過在良好的醫療品質和家人全心全意的照料下，終於漸漸康復，回到宜蘭調養。

春去秋來，寒暑更迭，三合院的大稻埕，在送往迎來中，見証了人生的生、老、病、死的生命軌跡，以及宗親族人的悲歡離合。巧妹家的黑白電視，在讀國小那一年，已經換成彩色電視。依然站得筆直的大同寶寶撲滿，顏色已因斑駁脫落而破舊不堪，隨著新買的彩色電視，又送了一個標示著新年代的大同寶寶。經濟起飛年代，為台灣賺進不少外匯的大同公司創辦人「林尚志」先生，提倡「一元之節儉乃創業之原動力」，確實讓大同寶寶陪著大家度過許多勤儉持家、樂天知命的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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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合院的大廳屋簷，高掛著喜氣洋洋的珠璃彩，這是巧妹于歸的大喜日子；福嫂把男方送來的聘禮擺上神桌，敬告祖先。大廳擺滿了喜餅，左鄰右舍一一前來道賀；阿福和福嫂，一方面高興女兒獲得好歸宿，一方面也不免擔心巧妹嫁到夫家不知能否得到大家的疼惜。天下父母心，從不會因子女成了親，而減少了那份牽掛。這份甜蜜的負荷，打從出生那一刻起，就再也無法切割。喜宴上媒人笑嘻嘻說著「新娘水噹噹…」巧妹思緒忽然飄回二十幾年前的三合院，坐在門檻上聽大人聊天，擠在新娘身邊湊熱鬧，「新娘水噹噹、褲底破一空 …」彷彿只是昨天的事，不過媒人在「新娘水噹噹」後，接了下一句是「以後一定庇蔭尪」大家都開心得笑了。可愛的小花童盯著巧妹傻傻笑著，不知她在想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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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年後的某天，三合院的大廳再度熱鬧起來，桌上擺滿紅龜粿；巧妹的次子依約從母姓，轉眼已週歲。阿福和福嫂進出三合院的各戶親戚家，一一送上週歲紅龜粿，紅咚咚、油亮亮的紅龜粿，像福嫂的臉一樣喜氣洋洋，這一生的缺憾，在此刻有了圓滿的結局，阿福和福嫂掩飾不住滿臉的笑意，一點也不在意稍早紅龜粿在印龜模時有多燙手。福嫂說，就是要趁熱印上龜模，冷了再印就不漂亮了。除了週歲紅龜粿外，還煮了許多紅蛋，油飯，湯圓……除了分贈親友也放一鍋在門口和過路人分享，並笑呵呵的接受大家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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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孫子上小學了，阿福坐在門檻上看孫子和其他小孩子打棒球，「保密防諜、人人有責」的全壘打牆早已拆掉，牆外的稻田也已蓋起了大樓，許多人都搬出去住了，不過逢年過節、婚喪喜慶，大家還是會回來祭拜。阿福並不擔心小孫子的球會打到神龕，因為孫子說現在各國小在推廣的是沒有投手，而將球放在定點位置，直接打擊出去的「樂樂棒球」。

看著自己的孫子奔跑在祖厝的三合院，阿福覺得一生的辛勞似乎在這一刻得到了安慰，那真的是一種奇妙的感覺，令人感到欣慰無比，不再有遺憾。壞脾氣的阿福常不自覺的笑著。

「賣布蔡」年紀大，載不動那麼多布，依然騎著他的老爺機車，穿梭在三合院，東家長、西家短，傳遞村子裡的訊息。阿水伯佝僂著身子依然在叫賣粉圓，阿福和孫子共享一碗晶瑩剔透的粉圓，看孫子喝得淅瀝呼嚕，真有說不出的滿足。

    阿福帶著小孫子，來到小孩子不能錯過的童玩節親水公園，看孫子在水迷宮、驚奇隧道、倒轉水迷宮…穿梭嬉戲，自然的感受到歡樂的氣氛，有感而發的說「宜蘭的變化可真大，乖孫子你可真幸福啊!」孫子張著慧黠的大眼睛問「阿公你不幸福嗎？」阿福愣了一下笑說：「幸福!幸福!阿公也很幸福!，能住在這麼美麗的地方的人都很幸福。」確實，長年住在宜蘭的人，都能感受到空氣清新、農產豐富、人文氣息濃厚；那是一種平凡、踏實、單純的幸福。

後來祖孫倆搭著冬山河一號來到對岸的傳統藝術中心，導覽人員在傳藝中心的三合院外面，賣力的解說：「傳統的三合院，前有水、後有圍，形成好風水。竹圍可以避暑、防風、防敵、防盜，竹子可竹編，可食用，也象徵節節高升。水池可以聚財、滅火、養魚、洗滌，調節氣候，降低熱風等用途 ……。」走進三合院，解說人員繼續詳述：「長子住東廂，廚房餐桌在東廂，所以請人吃飯說『我做東』。次子住西廂，讀書寫字的書房也設在西廂，所以東廂會比西廂略高一點，傳統社會身份地位與住的位置有密切的關聯……。」

阿福對孫子說「乖孫子!我們家住在大廳的隔壁是東廂，那是因為我們是大房，阿祖和阿公都剛好是老大，所以住東廂第一間懂嗎？」孫子想了一下說：「可是上次叔公祖過世，把靈堂設在大廳，我睡在隔壁的房間只隔一個木板牆會有一點害怕。」聽到孫子這麼說，阿福忽然愣了一下才哈哈笑說：「不怕不怕，都是我們的親人，會保佑你乖乖長大。」孫子似懂非懂的點點頭。「走吧!回去我們的三合院，看看有沒有人在打樂樂棒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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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十年代隨著教育改革而實施的九年一貫課程，許多作業學習單需仰賴上網查詢才能順利完成，阿福決定為孫子買一台電腦，當然也是為了討好孫子，讓他可以打打電動，「阿公!我教你用電腦」，「阿公老了學不會」，「阿公，那我教你玩賽車，很簡單啦!你可以和我比賽喔!」巧妹也鼓勵父親，偶而打打電動可預防老年痴呆症。拗不過孫子的懇求，阿福還真的學了「洛克人」和「賽車」等簡單的遊戲，「哈!阿公你死了!」福嫂常會揑把冷汗，小孫子口無遮攔，說什阿公你死了的，老人家最忌諱這麼觸楣頭的字眼，不過看阿福也沒什麼反應便放下心來，任由他們祖孫倆玩個盡興。

福嫂忽然憶起已過世的媽媽常說的話「一代傳一代，把孩子養大就有希望」。福嫂也發現，不知何時開始壞脾氣的阿福變溫和了。

三合院的大稻埕，常可聽到阿福家傳來陣陣嘶殺之聲，有時也會傳出祖孫倆忘情的歡笑聲迴盪在三合院的大稻埕，現在自製醬油變少了，超市有各種品牌的醬油，應有盡有，自製醬油很費時是件大工程，大家都到附近超市去買了，不過稻埕還是偶而會有人曬曬蘿蔔乾、豆腐乳或蔭瓜，有些人因為成家或立業搬出去住，有些人仍留在老家三合院安身立命，隨著生活品質改善，逢年過節回來祠堂祭祖的親友，稻埕便成了停放自家用轎車的停車場。

    那台大同電腦上方，筆直的站著一個最新年份的大同寶寶，是隨電腦贈送的，大大的頭代表勤於思考，努力自我充實；手持橄欖球，象徵團隊精神和分工合作；一雙大腳，表示腳踏實地……。

     仔細一瞧，他笑得正開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