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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次

作者姓名

作品名稱

就讀學校

佳作

陳書伶

阿嬤

蘭陽女中

 

得獎感言:

在成長階段,因為某些緣故,我和家人逐漸疏離,甚至惡言相向,在不知不覺中傷害了最深愛我的人。

寫下這篇文章除了自省外,也希望提醒自己珍惜生命中重要的人,他們會獻給你他的所有,並不求回報。

很榮幸能在比賽中獲獎,謝謝評審的肯定以及老師的鼓勵。

 

本文:

  每當經過那幽闃的小房間,總會耳聞飄散在整層樓、屬於六○年代曲調的低沉嗓音,伴隨著老舊收音機模糊的低頻率,無力的在角落控訴著,彷彿正吟唱著這個世界快速的變調。

  這時候,你總會想起有關阿嬤的一切。

 

 

  「阿嬤,吃飯!」

  盛了一碗飯,你察覺到她正站在你身後,不知道是在期盼你為她盛飯,抑或只是在等待。你假裝什麼事也沒有,將飯匙轉交給她後,逕自到餐桌前大快朵頤。爾後她也入座了,那雙細長乾癟的手和你的手在餐桌上此起彼落的交錯著,除了鐵筷不小心碰撞到碗盤所發出的聲響外,你們兩個共演一齣默劇,無語的沉默不斷在你們之間流轉。

  晚餐時刻大概是她能見到你的唯一機會。她欲言又止的模樣,彷彿正思索著該拋出怎樣的話題來延續這幾乎凝滯的場面。尷尬如同破裂的器皿,將她與你共存的這個小空間,硬生生切割成兩個不同的世界。

  「你今天不用補習?」阿嬤總是第一個打破沉默的人。

  「不用。」配合著她,你用台語回答。你不明白為何她像錄音帶,每次見到你就如同被強制按下播放鍵,問著亙古不變且早已預知答案的問題。

  夾菜時,她的目光不在鮮豔的菜色上,而是緊盯著你的手,有些擔憂的說:「你太瘦了,要多吃點!」明明是溫暖的問候,但在你聽來只是變調的嘮叨,你有點焦躁的敷衍答道:「嗯……我最近有變胖。」

  「怎麼都不吃菜?這韭菜很好吃,自己種的。」她平常不敢吃外面賣的菜,怕有農藥殘留,以至於桌上所見的菜幾乎都是她親手種植的。她見你沒動作,夾了一些韭菜到你碗裡,你只是默默的吃著。

  因為整天在烈陽下種植蔬菜水果的關係,阿嬤總是穿著長袖,將全身包得緊緊的,以菜園為生活中心,自得其樂的將自己捆縛在只屬於她的綠色天地。她熱切的希望你多吃幾口菜,甚至盼望從你口中聽到一些讚美。她滿意的咀嚼著自己的心血,然而歲月頑皮的留駐在她的眼尾,汗水湊熱鬧的攀附著臉上的細紋,一整天的勞碌,讓她看起來更加憔悴而疲倦。

 

 

  夾菜時,阿嬤總是遠遠眺望著你,你知道的,可是你卻殘忍的選擇忽視。你接收到來自對面的關注,目光開始左右飄移,最終定在自己的飯碗上,心虛的扒了幾口飯。這時候,你選擇當個瞎子,騙自己看不見她關心的顧盼;你選擇當個聾子,騙自己聽不到她心中想與你交談的吶喊。不過是隔著一張桌子,卻比她所經歷過的困難還險阻,比她所走過的山路還崎嶇。那超過半個世紀的鴻溝,她跨不過。

  妹妹走近餐桌,你們馬上嬉笑的展開對談。雖然阿嬤聽不懂國語,但長久下來,多少了解一些字彙。她皺著眉,頭垂得低低的,極力分析你們說的每個字句,並試圖加入你們的話題,但你們之間的對話滔滔不絕,完全沒有讓她插嘴的餘地。

  你知道阿嬤急欲拉近和你之間的距離。雖然她不贊同你喝飲料的習慣,但她曾買過咖啡品嚐,結果平時九點便準時睡覺的她,在那天徹夜難眠;她也曾到超商買盒巧克力,吃下一顆後,那蔓延在舌尖上的味道,苦澀到使她眉頭緊皺。時代如同大江大浪,儘管她做了再多嘗試, 也只能探頭遙望對岸,回應她的卻是你撇過頭的側臉。

每晚在餐桌上共處的時光,她的嘴巴常常被一雙無形的手摀住,除了一開始的幾句問候外,幾乎沒聽見她說到什麼話,就連吃飽了,也只是靜靜的將碗放到水槽裡。她什麼時候離開餐桌的,你竟然不知道。

 

 

  雖然阿嬤經常悄然無聲的離去,但有時候她的存在,會異常讓你感到難耐,像是什麼東西不斷的撓著你的心,讓你無法忽視。某些時刻,你會變得格外注意她。

  每個夜晚,她的歸來總伴隨著延遲且緩慢的步伐,如鎖鏈般沉重的撞擊著樓層地板,最後抵達她的臥房門口。使你心浮氣躁的腳步聲,終究跟著關門聲一同消散在暗夜裡,一切再度歸於寧靜。

  那些聲響反覆踩踏著你的耳膜,經過每夜的折磨,你已經能從混著外頭車聲的雜音中,準確的分離出她的腳步聲,甚至只要聽到鑰匙轉動門鎖的聲音及頻率,就能判斷出開門的是不是阿嬤。當一長串的腳步聲越來越靠近,最後放大迴響在幽靜的樓梯間時,你居然試著躲避和她碰面的機會,對她避而遠之。

  你知道阿嬤只要看到你,就會開始併發出愛的光輝。她常常問:「這麼晚了怎麼還沒睡?」、「還在玩啊?」諸如此類你根本懶得回答的問題,如同鞭炮,將你轟炸到幾乎耳鳴。

  當你歪斜的坐在電腦桌前瀏覽資訊,或和朋友聊得正開心時,她總會出口告誡你:「電腦不要玩太久…」、「身體要坐正!你怎麼這樣坐?彎著身體會駝背。」其實她只是為你好,怕你坐姿歪斜導致脊椎側彎,壓著腳打電腦腿會發麻,或者玩太久近視度數又加深。她的語氣充滿著關心和擔憂,但在享樂的當下,這些肺腑忠言你全聽不進去,你只覺得她端了一盆冷水往你頭上澆。

  因為工作的關係,阿嬤的手常常被樹枝劃破,或被刀子割傷,原本乾裂的皮膚變得更加猙獰,數不清的細痕在她手上懸宕著。她那副不痛不癢的樣子,很難與瘦小傾頹的身體所遍佈的傷勢做聯想。她的傷口都發炎紅腫了,你卻不曾看過她擦藥,但是你身上一出現傷痕,她總是比誰都緊張的拿出祖傳藥膏,耐心的對你細述藥膏的神效。當你怎麼也不願塗抹,不屑她所說的藥效,並嫌棄藥膏難聞的氣味時,她會不惜對你惡臉相向,也要你抹上。只有這時,你才能從平時溫順如一潭清水的眼眸中,看見難得的強硬。

  因為升學壓力逐漸加重,你與阿嬤見面的次數越來越少。儘管如此,以往叨擾著你、讓你幾乎厭煩的問候,仍不時從她口中傳來。你慢慢的從這樣拙劣的問候裡看出一些端倪。你就像蘊含著無限生命力的地球,而她是稀薄的大氣層,總在離你最遠的地方,默默的守護著你。

 

 

  那日,阿嬤在庭院前做紅龜粿。只見那雙乾瘦的竹竿手攪動著白色的糯米團,因為使出極大力道的關係,以至於她那單薄如蝴蝶雙翅的肩膀不停地顫抖著。

  「阿嬤!」你急促的喚了聲,她忙得無法抬頭,也沒空閒擦拭臉上的水珠,額上的鹹汗全滴進粿裡,捲起的袖子不斷滑落。在夕陽的斜照下,你只覺得那張蒼老的容顏和單薄的身子如秋末的殘菊,一碰就會凋謝。

  「…你先坐著,我馬上就好!」為了讓你更快嚐到熱騰騰的紅龜粿,她更使勁的搓揉著。

  此時,一陣零碎的曲調從她的收音機裡幽幽散出,平淡的曲風不禁讓你的心緩和下來,過去的種種埋在心肝底,傷心無話傷心無話……你甘不知時間已經過?歌手斷斷續續的吟唱似乎想表達些什麼,音調低沉卻直鑽你的腦門。盯著阿嬤被歲月壓彎,如同飽熟稻米般低垂的痀瘻背脊,你竟覺得那首歌所描述的是阿嬤,那字字句句也同時抨擊著你的內心。

  在這變化快速的科技時代裡,即使她所習慣的一切幾乎被時間塵封,她仍以鄉下人粗線條但熱情的方式來關懷你,卻始終被你排拒在外;以老實不埋怨的個性面對一切,卻常常被你誤解。是你築起了她與你之間的那道高牆,但她始終不放棄的捶打著,試圖以淌血的雙手鑿出一個能夠穿越,並連結彼此的洞口。

  你喜歡吃粿,她會親自做,儘管很費工夫;你愛吃雞肉,她會抓自己養得最肥嫩的去宰殺,儘管那隻能賣到很高的價錢。不是金錢堆砌出的物質,不是珍貴希罕的食品,即使你不見得喜歡,但她仍甘心喜悅的給你她所擁有的一切。她無悔的付出在你看來也許輕如鴻毛,但對她而言,卻已經是她的全部。

  看著阿嬤瘦削的身影,你忍不住挽起衣袖,囁嚅地說:「阿嬤…我來幫你!」

  「洗手沒?」

  「…還沒。」

  「洗好手再來。」

  「好!」

  「過去的種種埋在心肝底,傷心無話傷心無話……」那一首老歌又沙啞的竄入你的耳膜。

  庭院外,車子熙來攘往,捲起的塵煙飄落在粿上,但那都不重要了。咬一口甜滋滋且充滿彈性的紅龜粿,你總算品嚐到阿嬷的粿,真正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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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way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