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雨飛陽

 得獎感言：

提起筆，我活在回憶裡，當文字描述的了思緒，其實已經不那麼痛了。感謝爸媽，感謝子娟老師，感謝存在我生命中的每一位過客。

 本文：

    流淌在身體裡的血液，見證了生命的源頭，紅血球承載的不只是氧氣，而是許多故事，一條牽引命運的絲線，緊繋著呼與吸的脈動，是愛、是溫暖。 

    夜幕低垂，左手撐著傘，右手緊握著把手，小心翼翼地在溼滑的路面緩慢前進。雨滴打在臉上，稍感刺痛，瞇著眼不時回頭，父親騎著機車跟在身後，好似一位盡責的保鏢。「嘩啦---嘩啦---」，我又騎進水窪了，濺起一身濕。低頭看著車輪輾過的水痕，如刀劃開了記憶盒般，回憶頓時傾瀉而出。 

    我家旁邊是一間鐵皮屋小工廠，父母是成衣代工，負責將整匹布裁切成指定樣式。在民國八O年代，成衣業全盛時期，當時，卡車運來的布是好幾百匹，父母從天剛破曉忙到隔日凌晨，一刻也不得閒。年幼的我在機器聲陪伴下，學會自得其樂。剛裁好的布一疊一疊堆得高高的，我移動胖胖的四肢，興奮地像在爬迷宮。裁版桌的邊緣是懸崖，摔落地面是家常便飯，迷宮的出口則經常更換，那是父母溫暖的懷抱。這高難度的挑戰，使我樂在其中。我的童年可說是由布拼貼出來的歲月。     

    我們這一家人在布堆裡討生活。父親在一次意外裡左手中指截去了大半截，母親的右臉覆蓋了大片胎記，而我則在布堆裡編織童年。我和父親一樣，在裁布機下揮別了右手食指。記得小時候，受不了他人指指點點的閒話，常躲在棉被裡默默哭泣。細心的母親察覺了，她不發一語，只有緊緊地將我擁入懷裡，我知道她也在偷偷流淚。曾聽舅媽說，一歲時發生意外的那天，母親哭得差點昏過去。她對這件事深感自責，我告訴自己必須堅強，絕不能再讓母親傷心、失望。也許做起事來較為不便，學琴、寫字需要更多努力，但只要我相信自己，沒有任何事做不到，只要不怕辛苦，也能做得比他人更好。

   又有一次，母親牽著我的小手逛菜市場，路過的孩子總會指著母親說：「噁！她的臉黑黑的。」對於幼小的心靈而言，是多麼大的衝擊啊！我不僅感到憤怒，也參雜羞愧。而母親究竟是沒有聽見？抑是充耳不聞？她泰然自若地面對所有冷嘲熱諷，微笑走過。母親告訴我：「沒有做壞事，就無須在乎他人異樣眼光。記得床母的故事嗎？這是她怕忘記我，而做的記號呦！你看她對我們多好，以後在人群中，你都不用怕找不到我了。」就是如此樂觀的態度，讓我懂得勇敢面對人生逆境。往後的日子，我總是帶著幾分驕傲，向他人介紹我獨一無二的家人，述說手指的傳奇。多年來，挫折不斷地敲門，經歷了生活考驗，父母向來以不卑不亢的態度，挺過生命的風雨，讓我了解，遺憾無法改變，唯有化缺陷為助力才是真智慧。 

    六歲時，父母帶我到處拜師學琴，曾有老師因手指的缺陷而不願意指導我，終有幸遇見我的鋼琴啟蒙老師，她不認為我和其他孩子有何差別。貝多芬失明失聰仍能創造出美麗樂章，李喜芽只有四隻手指依然能流洩出動人音符，他們可以，相信我也能得辦到。學琴的過程，屢遇瓶頸較他人為多。好強的我，曾用靜音電子琴練琴到凌晨，只為了將曲子詮釋得更完美。此外，在學校吹直笛時，因食指不夠長，台上的老師細談指法，台下的我卻慌張得不知所措。下課後，我意識到無法做到老師教的指法，必須自行突破，研究了許久，我選擇以左手小指代替右手食指。雖然比較辛苦，而我做到了。挫折中，我沒有放棄，反而培養出興趣，找到自信。這股生命的勇氣與力量來自於父母的身教與全然的支持、鼓勵。 

    這樣的童年背景，造就了我獨立而好強的個性。記得小一時，是個把老師的話奉為聖旨的年紀。老師要求製作成長日記，其中兩項是填血型和剛出生時的體重，回家很興奮地問母親，她只淡淡地說，忘了。我纏著母親要她再想想，卻依舊徒勞無功。眼淚撲簌簌落下，作業怎麼辦？母親說隨便寫就好了。和母親生了一個晚上的悶氣，隔天到校，我編了一個富麗堂皇的理由，只是怕同學的嘲笑、怕自己和別人不一樣。未填的格子，再也不曾補上，卻隨年紀的增長，浮現了真正的理由。 

    依稀記得，曾有一群人不時出現於童年回憶裡，樣貌早已模糊。只知道，母親指著陌生人為我介紹，誰是阿嬤、誰是阿姨、誰是媽媽、誰是姐姐。當時的我，並不很明白，只是抿著嘴，不發一語。 

某天，晴空萬里的日子，家裡來了群客人，包括三個小蘿蔔頭。我驚訝地看著他們，簡直和我是同一個模子印出來似的。水落石出了，拼湊著記憶的碎片，原本看似弔詭的片段，一切都成了合理的故事。不久後，他們再也不曾出現。那年，我九歲。 

    一個不是秘密的秘密，宛如電影情節在我的生命上演。我笑了，我是多麼幸運的小孩啊！自認亙古不變的血緣線雖不存在我的生活，但真正的愛與溫暖卻陪伴著我走過風雨、邁向未來。    

    高一那年九月，某天凌晨，劈哩啪拉的聲響引起父母的不安，而熟睡的我隨後嗆醒於密佈的濃煙。向窗外一探，令人目瞪口呆的畫面，活生生地呈現於眼前，車子起火了。嘗試救火卻被無情的祝融宣告無效，父親失了原有的鎮定，雙手抖得厲害，怎麼也撥不出簡單的三碼求救電話。沙啞的聲音嘶吼著，迴盪於長廊，翳入黑暗。 

    父親奪門而出，心急地一度想冒險衝入火場將車子開出來，卻被鄰居勸阻。父親突然想起擺置一旁的瓦斯，衝上前想移開它。「爸…不要…」我完全失控地吼著。正當父親遲疑時，說時遲、那時快，「斯...碰！」瓦斯點燃的巨響，炸破了夜晚的平安。有了丙烷的助勢，火舌衝得更高了。看著逐漸崩塌的儲布倉庫，我覺得自己的生命也正在崩毀。嘈雜的人群、刺眼的火燄、源源不絕的水注，頓時在眼前放慢，放慢而逐漸的模糊，漸漸無聲…。突然舅媽的聲音在耳畔響起，「人沒事就好」。我用力地捏著自己一把，原來，這不是場夢。 

    「到家了！」，那場大火，爸爸失去車子，也換了工作，刮風下雨的夜晚，父親不似昔日般能載我回家。有時放學後，他會到學校隨後保護我的安全；有時，他會站在騎樓下等我回家。幫我提書包進家門，催促我快去洗澡。遠遠望著他消瘦的背影，不忍鼻酸。難道我不能照顧自己嗎？只是在父母心裡，我永遠是個小孩。我了解父親眼神中透露的無奈，想要給孩子最好的，卻無能為力。

    往後的日子，在夢裡，開始出現火蛇張牙舞爪的畫面、而爆炸聲也常使我驚醒。父母整日處在緊張兮兮的狀態，小小聲響即能惹得全家雞飛狗跳。在這樣的環境裡，工作、金錢等現實問題，造成不少爭吵，而我也在這低迷氣氛中，悶悶不樂。 

    同樣是生活挫折、人生逆境，許多人選擇諒解與包容的理由，是基於孺慕之思、兄弟之情，是來自血緣的力量。而我們一家人就如拼圖碎片，有稜有角，在磨合的過程中多了許多刺痛與傷口，只因少了牽引彼此生命的絲線。所幸在彼此包容與體諒下，憑藉著對家的信任與愛，我們齊心闖過難關、度過了一場場黑暗時刻，過程相當艱辛，但一起攜手走過的路，都會是最深刻、最美好的回憶。

       或許這是上天為我設計的生命難題，而面對逆境的考驗，崩潰與成長只在一念之間。即使每天必須騎六公里的路上下學，卻也鍛鍊了體力；雖然我失去了完整無缺的美麗，卻擁有了全世界最溫暖的家：誠然與我生活的並非親人，卻是最愛我的人。我選擇以順處逆，樂觀以對，感謝上天讓我擁有有別於他人的命運，如此的成長過程，磨厲了我的心智、更造就我勇敢、不屈不撓的個性。

 誰說晴空萬里才是最迷人的天氣？煙雨朦朦自有其氤氳之美。誰說月圓之夜才是賞月時節？一彎新月也別具風情。看似殘缺之景，也能體悟其間的美感，如同我的家庭。我們全家三人都有引人側目的缺陷，也許是上天的玩笑讓我們失去外在的美麗，也許是宿命讓我們齊聚一堂，我們是散落於不同角落的拼圖碎片，緣分讓我們找到彼此的契合點，命運讓我們明白殘缺的個體也能交融成無懈可擊的圓。

     同在一個屋簷下生活是緣分，拼圖的碎片最終也能合為完美的圓。我是誰？來自何處？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學會珍惜愛我的家人。